这就是生活

作者: 苏格垫底 | 来源:发表于2021-03-11 18:55 被阅读0次

    地里的小麦刚收割完,是用机器收的,齐齐的麦茬在地里立着,像钢钉一样杵着,摸上去很扎手,麦秸被打碎了,一行行地堆在地里。

    二伯是个讲究的人,干起农活来很认真,认真得像是跟土地不对付一样,总是要倒弄它。 

    麦秸堆在地里,他看着不舒服,就想把它们散开,他给他这固执的有点强迫症的行为作出了合理的解释:麦秸堆在一起伤苗。

    彼时玉米已经种在地里了,正在抽苗,他小心地避开播种过的田垄,用叉叉着麦秸正在撒,肚子内突然感到一阵绞痛,痛来得有点急,也有点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狠。

    这次他再也忍不住,扶着叉大口大口地喘气,汗珠布满额头,汇成小溪,顺着皱纹流了下来。他掬着身子,像个豆芽一样立着,按着肚子的手开始颤抖。

    在一旁干活的二大娘看到了他,撇了叉来到他的身边,“咋了?”她焦急地问。

    二伯已经蹲在了地上,双膝尽可能地抵胸,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按腹,嘴里不停地倒吸冷气。

    二大娘害怕了,忙蹲下来又问:“你到底咋了?”言语中已带哭腔。

    “疼,疼”,二伯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二伯肚子痛的毛病,二大娘一直都知道,她也常劝他去医院看看,不过每次都被二伯拒绝了,他常讲:小病小痛就去医院,那人还要不要过了?忍忍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住他就吃两粒止痛片,二大娘知道他犟驴脾气,劝也白劝,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心疼钱。

    这次是疼痛发作最厉害的一次,二大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跪在地上,头抵着地,不停地抠土,像是要钻进土里一样。二大娘知道,他这次恐怕是忍不住了。

    二伯许是疼得受不了了,也不再坚持,去了医院。二大娘心里虽感欣慰,同时又担心地要命,一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默默哭泣。

    前前后后都是女儿和女婿在跑,儿子阿生和儿媳还在天津打工,没有回来,她没有告诉他们。

    检查的结果印证了她的担心,肠癌晚期,需要马上手术。

    二伯拒绝了,忍着痛回到了家。

    家里早些年起了新房子,很高,也很宽敞,红色琉璃瓦屋脊在阳光下泛着光,明晃晃的甚是耀眼,这是他给阿生哥娶媳妇盖的。

    阿生哥个子不高,长相也很普通,没啥文化,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学的是油漆工,给轮船刷油漆,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每次回家都穿得人五人六的,讲话时舌头也伸不直了,用家乡味很足的普通话跟我们交流,被二伯训了一通,不敢再造次。

    按理说,阿生哥的条件也不算差,娶个媳妇儿应该没啥问题,但是被说媒多次,一次也没有谈成。一年一年过去,他马上就三十了,二伯开始着急了,思来想去,他觉得应该是房子出了问题。

    房子是老房子,砖土结构,趴趴屋,屋檐子很低,伸手就能够到,门槛外是泥巴地,已经被踏得结实,泛着黑光。相亲对象一被引到家里,就啧啧撇嘴,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不情愿的,这大家都知道。

    一咬牙,一踱脚,二伯就决定起房子,自己攒了点钱,凑上阿生挣的钱,七七八八就差不多了。房子盖起来了,四间大瓦房,宽敞明亮。门槛外加了走廊,廊前有阶,全用水泥涂了,不再是油黑的泥巴地了。

    房子给二伯挣了面子,在村里数一数二。相亲的就好说话了很多,但还是不大好找,找来找去,最后一个女孩动了心,这事就算成了。那女孩个子不高,嘴巴还有点歪,但不影响说话,而且说得还挺利索。

    阿生哥并不是太愿意,二伯劈头盖脸把他说了一通,他也只好作罢,将就着结了婚。结婚那天,全族的人都去了,阿生嫂很开心,用她那歪嘴利索地招东唤西,显出了她作为新娘子不该有的活泼,我在桌上看了,觉得她可能脑子不大灵光。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几天的接触下来,族人们普遍都有了这个感觉。

    阿生哥也只能认了,他之前就不大爱说话,现在就更不爱说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老婆拿不出手,和我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提过他的老婆,也不让阿生嫂来找他,到点儿了,他自会回家吃饭。

    结了婚,生育自然提上了日程,可一连数年,阿生嫂的肚子没有动静,期间怀上过一个,但后来流掉了,自此就再也没有怀上过了。这可急坏了二伯与二大娘,二伯嘴上不说,但背地里总是唉声叹气吸闷烟,这事儿,他急也没用。二大娘到处求神拜佛,磕了不少头,也没啥用。

    族里开始猜测到底是谁的问题,有说是阿生嫂的问题,流了产就怀不上了。又有人说是阿生哥的问题,早些年干油漆工,影响了身体,具体是怎样,除了阿生哥一家,没有人知道。

    阿生哥结了婚以后就在天津打工,夫妻俩很少回来,我想可能是怕听流言蜚语吧!

    二伯生了重病,阿生哥夫妇不得不回来。一回到家,阿生哥就与二伯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阿生哥想让二伯去医院治疗,二伯不愿意。

    阿生哥哭了,抹着眼泪说:“爹,您就去看看吧!”

    二伯忍着痛说:“不去,花那钱干啥?”

    “爹,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死就死呗,我也没啥怨的,就是临死了,咽不下一口气。”

    二伯说的啥意思,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怨阿生哥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让他绝了后。阿生哥,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言语。

    二伯才刚过六十岁,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疾病迅速地占满了他的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让他一个曾经的铮铮铁汉变成了一把干柴,仿佛一把火就能把他给全部烧尽,这是我最后见到他时的印象。

    2009年的暑假,我支教期满,回了老家,看望了他。彼时他已经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一个人蜷在了他的小床上,床不大,蚊帐子有点旧。他蜷在那里,似乎昏迷了。

    二大娘俯到他的耳边,对他说道:“二小来了。”

    他没有吱声,二大娘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吱声。二大娘见怪不怪,不再理他,转向我,略有歉意地说:“二小,你别怪他。”

    二大娘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会怪他?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像天底下所有的农人一样可怜,一辈子把自己交给了泥土,做了泥土,像杂草一样生灭,无声无息地在这片束缚他的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他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命运,也从来没想过另一种可能性,似乎生来如此,活着就是活着,死了也不足惜,无非是田地里多了一抷土,土前多了一棵树。

    他轻视自己的生命,轻视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仿佛它是个累赘。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是为何?除了少给儿女添麻烦外,我想不到其它的理由。

    他突然动了一下身,二大娘把他翻了过来,我得以看到了他的脸,蜡黄蜡黄的,瘦得骨头支楞着,仿佛要冲破脸皮出来。

    他吃力地吐了一句:“二小来了。”

    我嗯了一声,站起来,上前扶了一下他,坐在他的床边。

    “快,给二小拿烟!”他吩咐道。

    “我不抽,大爷。”

    “咳咳,”他嘶哑着咳了两声,“那给我拿一根!”

    堂姐在一旁劝道,“别抽了,爹!”

    “妮,我没几天活头了,临死了,你还管你爹!”二伯戚戚地说。

    堂姐给他点着了烟,烟头在相对幽暗的房间里一闪一闪的亮灭着,像是预告生命流失的警示灯,在缭绕的青烟背后,他蜡黄的脸显得甚是平静,似乎死亡这件事与他无干一样。

    二伯死的那天我不在家了,去了西安考研究生,他的葬礼是什么样的,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没有问,像所有村里的人一样,他的死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不过据说阿生哥哭得很凶,他许是觉得对不住二伯也未可知。

    料理完二伯的丧事,阿生哥两口子又去了天津打工,两人都在超市上班,工作还算稳定。两年后,堂姐过继了一个女儿给他,两口子也算有了后,在天津安安稳稳地过上了生活,从此以后,我基本上跟他没有什么交集了。他回家甚少,我也是,二大娘跟了他给他带孩子,他就更少回家了。

    一转眼,孩子大了,上了幼儿园,二大娘就回了老家。过年时,阿生哥也会回来,我碰到过他一两次,见他发福了些,人也话多了些。逢人便递烟,说的家乡话里夹杂了一些普通话,有点不伦不类,他也不管,照样说他的。

    阿生嫂依然风风火火,说话更利索了,一开话头,几乎就没停过嘴,小侄女学了她,也是一个话痨,嘴巴甜,见人就是大爷叔叔婶婶地叫。

    只一点,阿生哥还是不让阿生嫂来叫他,这工作,小侄女代劳了。他有时也不回去,酒场上也免不了贪几杯,但从未见他酣醉过。

    19年的夏天,他出事儿的那一天,我正在广东工作,听到他的事儿,感叹不已。

    “他出车祸了。”这是我在家乡群里得到的消息,随即有图片发了出来,图片中的阿生哥脸上尽是伤㾗,脖子上戴着颈托,看起来有点滑稽。

    阿生嫂在这次车祸中死掉了,死得很彻底,据去料理后事的族人们讲,她被夹在了车子里,前胸贴着后背,当场就没了命。

    小侄女被送在了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

    群里开始七七八八地议论开来,从他们的议论中,我得以明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七夕节的前一天,阿生哥夫妇准备带孩子出去玩一玩,和他的老板拼了车,车行走在高速上,过了出口,老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开始倒车,一辆大货车从后面呼啸而来,车被撞了。阿生哥一家坐在车最后,当了牺牲品。

    打开阿生嫂的朋友圈,时间定格在出事前一天,图片上她和小侄女笑得很开心。她在图片下配了文字:生活不易,但也要开心,有时间多陪陪孩子。

    说得多好,生活确实不易,有时候觉得能活下去就是莫大的幸运了,不是吗?

    老婆死了,女儿还在重症监护室,一场不成形的游玩瞬间让阿生哥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像车祸后的玻璃碴子一样碎了一地。从图片上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据族人说,他似乎傻了。

    生活的面目或许本应如此,有人光鲜,有人黯淡。绝对的公平总是不会有的,可有时你又觉得连起码的公平都做不到。加在一个人身上的霉运总是感觉特别多,而另一面又有些人幸运得过了头。命矣夫!命矣夫?

    族人们开始给他捐款,有人一百,有人两百,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阿生哥后来是怎么扛过来的,我不得而知,据说他借了不少钱,背了不少的外债。

    好在小侄女终于脱离了危险,阿生哥也渐渐好了,只是小孩子没了妈,难免总是闹,堂姐就又把孩子收了去,自己来抚养了。

    生活一下子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阿生哥复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状态,只是这状态来得有些惨烈,所以他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

    二大娘七十多岁了,突感到自己的生活没了盼头,逢人也总是哭。母亲跟我谈起时,她眼中也经常泛起泪花。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守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儿子,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说起来谁都不免欷歔,但也只是欷歔而已,生活总是要继续,不是吗?

    过了十余年了,阿生哥家的房子还是十分高大,这个曾给二伯带来无尚荣光的房子,他一生的得意之作依然雄赳赳地伫在那里,冷眼看着这个家庭的悲欢喜愁,只是没有了人气,它显得空荡而寂寥。去年过年回家,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它也衰老了,被一下子抽去了精气神,和二大娘一样变得有些佝偻了。

    阿生嫂的骨灰是很久以后才被接到家里的,族人们给阿生哥出了点子,让他留着阿生嫂的遗体,以便让货车方多出些钱,但是整来整去,由于责任不在对方,把这事弄成了一个僵局。后来据说别人也没赔多少钱,倒是折了不少停尸费在里面,有点得不偿失。

    阿生嫂下葬的那一天,有点呆滞的阿生哥突然号陶大哭,天地动容,他许是在哀泣他的命运也未可知。

    几天后,他在开发区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骑着摩托车上班的途中,不知为何,摩托车却突然翻了,他又受了伤,但好在问题不大。他没有住院,而是选择在家养伤,我想他一定和二伯一样是心疼钱吧!

    在他摔倒的当天,他发了一个朋友圈:生活中总会经历一些苦难,就像太阳总会蒙上阴云,但你要相信,苦难终会过去,太阳依旧能够升起。因为,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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