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桃躺在床上,半张小脸缩进被子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妈妈新添的两床棉被太过厚重,翻不动身,鼻子一直出气的地方湿润一片。温湿的棉被贴在鼻头,粗糙黏腻的触感,让她想起家里那只小灰狗舔人时黏糊糊的舌头。
黑暗寂静无声,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寒气波涛汹涌,令人生怯。盯着黑暗看了半个钟头,睡意全无,白桃终于妥协,从棉被里伸出颤抖的手臂,推开石头一样堆砌在身体上的棉被,披上被空气的冰冷浸透的灰色棉袄,出门上厕所。
随着门框的缓慢移动,大铁门唱起吱吱呀呀并不动听的歌,冰雪混着铁锈落到白桃的花拖鞋上,拖鞋里的脚丫早就冻肿了,此时已然没了知觉。
白桃猛然想起上一个雪天,做这双花拖鞋的人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带着冻僵的微笑。在雪地里下葬时,爸爸给她盖上棉被。那个冬天,绽放在棉被上的大红花,绽放在墓地的雪花,整个世界只有这一白一红两种颜色。
棉袄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里面的棉絮聚成小团,四处乱窜。冷风抓住每一丝缝隙钻进棉袄,萦绕在白桃瘦削的肩膀和手臂之间,亲吻着无处不在的补丁和线头,逐渐和肉体的温暖融为一体。
白桃裹紧棉袄,犹豫着伸脚去踩铺满地面的白色。一颗颗的、硬硬的、圆滚滚的,今晚落的竟是冰雹!
她蹲下来去拾那些珍珠一般美丽的东西,手指的关节红肿得像一根根胡萝卜。小珍珠在她手心里咕噜噜滚几圈,瘦了个身,又被丢回雪地,滚出很远。
白桃搓着手心里融化的雪水,那是雪的眼泪。
清晨,厨房的油烟从门缝挤进卧室,混杂着辣椒的辛辣味,白桃是被呛醒的。
天花板的水泥糊得不均匀,坑坑洼洼起起伏伏,像天空中翻涌着的云层。云朵奇奇怪怪的轮廓,在白桃看来有意思极了,她在心里默念,那是兔子,那是鲸鱼,那是小狗,那是奶奶。
小舟来找白桃玩,她的脖子上裹着一条红色的针织围巾,圆脸冻得发紫,眼睛弯弯的,在白桃面前总是笑着。
白桃也拿出自己的围巾,银白色的针织围巾,和小舟一起买的。她给自己戴上,眼角余光时不时落到小舟脖子上。红色,才是她一直以来最喜欢的颜色。
屋檐的冰柱垂了半米长,屋外的柳树枝干上缀满一颗颗的水晶冰粒。她们踩着满地的雪珍珠,呼出的水汽凝成白雾,笑容令冰雪消融,她们是银白世界里的精灵。
这个冬天很长,这个冬天有很多故事。
白桃被发疯的小灰狗咬伤了,贯穿手背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血。雪地贪婪地吮吸滴落的血水,银白的世界里绽开一朵朵热烈妖艳的花。小舟吓得不轻,面色紫里透青,慌忙进屋去喊大人。
白桃不说话,也不喊疼。她偏头看着小舟的背影,红色围巾在空中跳舞。
从医院回来,白桃看见爸爸举着一把大铁锹,他的脚下,是泥土的灰和雪的白。小灰狗从此没了踪迹,只有白桃手上这道浅浅的疤痕知晓,它曾来过这个世界。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白桃一家人搬走了。小舟裹着那条红色围巾,目送他们到路的尽头,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
白桃不知道告别意味着什么,只有当她回头去看时,小灰狗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屋子角落钻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次的外出有些不一样。
后来的后来,长大,结婚,她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在恩爱中相守半生,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
最后的最后,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伸手抚摸白桃手背上浅浅的疤痕,说:“怎么没听你提过以前的事?”
白桃愣住了,这些年来,她一心一意照顾家人,她有爱自己的丈夫,她有懂事的孩子,以前的事,无论平淡还是悲伤,似乎都没有必要去提。
但是,每年冬天,带着记忆的手指会按时红肿起来,要穿最温暖的鞋,裹上厚厚的围巾,时刻提防着,不让皮肤有机会暴露在寒风冰雪中。他买的冻疮膏塞满了一个抽屉,过期的、原封不动的、各式各样的,白桃没有扔,也没有打开去用。
他走了,在这个冬天。
雪白的病房里,白桃伏在椅背上,泪水大朵大朵地滚落到床单上,绽开银白色的水花。他说,不许哭。白桃心想,我没哭,是鼻子自己酸的,眼睛自己湿润的。泪珠自己滑落,就像每一场的大雪和冰雹,落与不落,不是谁能决定的。
葬礼过后,白桃裹上银白色的围巾,穿着灰色大棉袄,走进雪地里,和银白色的天地融为一体。
敲开记忆中那扇熟悉木门,屋里没有点灯,火苗舞动橘红色的裙摆,轻柔地抚过木头横断面上深厚的年轮。火光映照出刻在门板上的火柴人,轮廓粗糙扎手,几十年前的作品,时光逝去,疼痛还是一样刻骨铭心。
小舟脸上已经没有了标志性的青紫色,白皙的皮肤,双颊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红,珠玉美人一般。唯一没有变的,是脖子上那条红色围巾。
白桃和小舟一起走进落满雪的山林,大雪压倒了树,奶奶的墓碑又被大树压倒,隐没在雪浪里。一白一红的两条围巾,飘扬在雪原林海。白桃回头去看曾经住过的地方,她想起来,门口那棵参天柳树下也有一个小冢,埋葬着大地的一个生灵。
“找到了!”小舟兴奋地喊。
白桃回过神,她这才看见,在自己脚边不远处的雪地里,墓碑露出小小一角。她们扒开墓碑上的雪,费力扶起这块写着铭文的厚重石头,汗流浃背,手指冻得通红。小舟解开红色围巾,搭在扶正的墓碑上。
白桃轻轻抹开黑白照片上的残雪,雪的眼泪融进手心里。银色背景中,红色围巾下,黑白照片上的人对她笑。雪的眼泪划过奶奶眯成两道缝隙的眼睛,留下两道泪痕,刻进岁月里,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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