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说到“民国”，免不得要说，民国的女子如何如何美。翻看老照片，黑白影像上的女子，的确美，各有风致。眉目间的气韵，不是胭脂水粉可点染。自有味道。味，很有意思的字，可以是味觉，也可是嗅觉，还能是通过感官而感知。比如说书卷味，大抵是女人形容男人的书生气质；说书香味，一般是女人在男人眼中的形象。书卷味或书香味，远不止是博览群书那么单一。
『彩云明月驻荷珠』
当年，她考北大，数学零分，国文满分。北大破格录取。1949年随夫君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赴美定居，五十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
汪曾祺在《晚翠园曲会》中写道：“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她能戏很多，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她的唱法。”
这个她，是张充和。“合肥四姐妹”的小妹。
张充和兼擅书法，结体用笔似晋朝人”。
汪曾祺这一“兼”字，反倒衬出这位“合肥四姐妹”的这个小妹的所涉猎领域里的造诣之深。
在重庆时，在重庆教育部下属礼乐馆做整理礼乐的工作，整理出来的二十四篇礼乐她用毛笔书写。清华校长梅贻琦的日记中多次提到此事。她仰慕沈尹默的书法，常去歌乐山拜访书法家沈尹默，问艺求教。沈尹默第一次看她写的字，以“明人学晋人书”评语。 受沈尹默的影响，早晨早起，临帖三个小时，这一习惯保持到八十八岁。
抗战时期，在重庆工作时期，与她交好的还有爱好书画的郑肇径（字权伯），国内留德学水利的第一人，两人亦师亦友。张充和画的第一张人物画，灵感来自于沈尹默的一首七绝：“曲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古今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一次，她去看望郑权伯，在他办公室等他，便借桌上纸墨，欲以此诗意画一位仕女。画到一半，郑权伯进来，张充和很不好意思，拿了画纸要扔进废纸篓。郑权伯读了诗，又看画，鼓励她把画作完。这幅作品被郑权伯裱好，在绫边处，把她过去写牡丹亭中《拾画》的一段文字也裱上，并请沈尹默、汪东、潘伯鹰、乔大壮题词。次年，绫边上加盖章士钊的题词。
1990年左右，这幅作品出现在苏州的一次艺术品拍卖会上，恰巧被张充和的侄孙张致元见到，在征得姑奶奶张充和的同意后，以重金拍下此画。
当年，郑权伯把画作裱好后拍了张照片回赠给张充和，作品一直被郑权伯带在身边。十年浩劫中，作品失散，郑心痛不已。1981年，两人恢复通信后，郑权伯请她将当年的照片翻拍一张与他，并在照片上题词留念。
这幅作品对她来说，情谊深重。
她把照片翻拍，作了三首小令回赠郑权伯。
她工诗词。沈尹默以 “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评价她的词。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桃花鱼》
白谦慎选编的《张充和诗书画》中，收录诗词二十首，书法作品近二十件，画作十余件。书稿排完版后，张充和打电话跟白谦慎说，文的部分不要，想用小楷抄一部她的诗词集出版。后来出版《张充和诗文集》的编辑始末中，白谦慎谈到，她童年起接受的私塾教育，熟读中国古代经典，语言文字修养很高。诗词虽然难免有应景之作，对于精心结构的作品，总是字斟句酌，反复推敲。
她在《凋落》中这样写道：“我时常找朋友，向线装书中，向荒废的池阁，向断碣残碑中去找朋友，他们会比这个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东西。在夕阳荒草的丛中，我读着那残缺的碑文，仅仅只有几个字，我读来读去，比读一首最美的诗词还感动。”
在美国，跟她学书法的多是白人学生，她笑称“第子三千，皆白丁。”比传授书法更难的是昆曲。没有演出昆曲的道具，就自己做。中国笛子到美国“水土不服”，会开裂，她就选用合适的金属管，自己做笛子。在海外，她不遗余力地传播自己最爱的昆曲。女儿爱玛九岁便登台演出。她用女儿爱吃的陈皮梅作“诱饵”，让原本对昆曲没兴趣爱玛，跟着她学唱曲、吹笛子、演戏。在她心传口授的精心培育下，女儿能唱二十多折戏。她的《昆曲日记》中记载，1953年--1979年，这26年里在北美23所大学，包括耶鲁大学、芝加哥大学、普灵斯顿大学、加州大学、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演出、演讲昆曲。尤以《牡丹亭》的《游园》次数最多，二十一次。
《荷珠》是她诗词中同题最多的一个，她笔下的荷珠映彩霞，映月光。晶莹中照见丰荣。与她往来交厚二十六年之久的艺术史学家白谦慎说，这颗亮晶晶的荷珠灵魂在她童年时就有。
『大理石雕刻出的美』
她十五岁那年，写了一篇《初见鲁迅先生》的文章，刊登在就读学校的《孔德学校旬刊》上。她写道：“看他的作品里面，有许多都是跟小孩说话一样，很痛快，一点也不客气；不像别人，说句话，还要想半天，看说的好不好，对得起人对不起人。”鲁迅犀利文风，在十五岁少女眼中是孩子气。却是各自的真。后来，这篇稚气的文章收在了鲁迅亲自选编的《鲁迅着作及其他》一书中，并送给马钰一本。鲁迅与马钰的父亲马裕藻是北大同事，两家交往甚密，鲁迅经常荐书、送书给马钰，两人保持通信有六七年之久。
马钰就读的孔德学校，是父亲马裕藻和同为教育家的蔡元培、李石曾等人创办。学校特别着意美学教育。马钰考入北大后本科读的是政治系。听从的是父亲马裕藻的意见，“中国妇女地位最低，你们要出来为争取女权做些事情。”因为长得好看，在校园备受瞩目，男生写给她的情书，是一本一本地写。马钰对文艺、音乐皆有涉猎。跟随红豆馆主，即人称“侗五爷”的溥侗先生习过昆曲，合演过《游园》。爱好文艺、音乐，善弹钢琴。
盖因追求者众，马钰从北大退学。结婚后，跟随丈夫杨观保辗转天津、上海生活。后来，跟着杨观保去了山东枣庄。在大饥荒的日子里，以她的聪慧照料一家人的饮食，使家人免于浮肿、肝炎的袭击。
『素心花对素心人』
年少时，听一个刚失恋的男孩说，真正爱一个人，不是给她买车买房，是给予她成长，依她的喜好和意愿，支持她做爱自己喜欢的事。婚姻里两个人的相依相生最是难得。潘素和张伯驹恰可以说就是这这样的一对。
潘素，原名潘白琴，字慧素。原籍江苏吴县，出身书香门第。母亲在世时聘请苏州当地名师，教她诗文、绘画、音乐。潘素女儿张传綵回忆说，母亲少时弹一手好琵琶。才气并非仰仗美貌流传。潘素曾自述：几十年来，食无冬夏，处无南北，总是手不离笔，案不空纸，不知疲倦，终日沉浸在写生创作之中。
她与何香凝被称为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最著名的两大女画家。
张大千赞她的画 “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扬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她一生在绘画上的修习，可以说为“丹青”而生。与张伯驹的婚姻，更是成全她丰硕的艺术成就。
结婚前，她擅花鸟花卉。结婚后，醉心收藏的张伯驹珍藏的历代书画真迹，是她隔空隔世的老师。她潜心钻研隋唐两宋的工笔重彩画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十年代初，暂露头角，工笔重彩画法亦是她擅长的。张伯驹教她读诗，为她延请名师，夫妇俩，一个作画，一个题字，琴瑟和鸣，相得益彰，亦是她画艺精进之故。跟随张伯驹游遍山川胜水，实地写生，画艺精进，独树一帜。
1939年，她临摹的清初大画师吴历的《雪山图》，轰动北平天津画坛。沈尹默题字：“兰闺亦有吴生笔，点染才分咏絮功。”《雪山图》的真迹为张伯驹藏友味云太史所有，因水灾毁坏，只余残画。潘素临摹了两幅，一幅送还味云太史，留存自家的这一幅，陆续有名人雅士闻讯前来观赏题字，这件作品题字达五十余人，章士钊、黄宾虹、潘伯鹰等皆在其列。
1963年，曹雪芹逝世两百周年。潘素画了幅笔淡意浓的《黄叶村著书图》纪念曹雪芹。张伯驹给这幅画题词：“斜阳衰草暮云昏，黄叶旧时村。东风一晌繁华事，忍回头，紫陌红尘。砚水滴残心血，胭脂研尽酸辛。落花如霰总留痕，知己几钗颦。是真是幻都疑梦，借后身，来说前身，剩有未干眼泪，痴迷多少情人。”
新中国成立后，与何香凝、齐白石合作创作。早在四十年代，与张大千合作作画，张伯驹题字。张伯驹珍藏过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1983年，潘素为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临摹了这幅中国传世最古的画作。保持了原画的神韵和风采，作品惟妙惟肖，她在艺术上的精湛造诣可见一斑。“神韵高古、明丽清朗、意境幽深”的艺术特色是她晚年作品的独具特性。作品多次以国礼赠予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日本天皇裕仁和老布什。她创作的青绿山水作品《漓江春晴》，周恩来赞评：“此画颇有新意。”
张伯驹为潘素的一幅《素心兰》，配了首诗：“予怀渺渺或清芬，独抱幽香世不闻。作佩勿忘当路戒，素心花对素心人。”慧素，是印光法师给她起的法号，因而用来作了字。素，于潘素，意象流容。潘素曾自述：以家收藏历代名贵书画真迹，潜心观摩学习，进而临摹隋、唐、宋、元、明、清，专攻国画山水。她的聪慧和天资不仅为得益于悉心研究观摩真迹，近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不间断地作画，作品近千幅，精品亦佳。李白那句“英骨秀气，洒落毫素。”的诗，穿越唐宋明月，明清清风，之于最适宜的人，大约就是潘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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