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
多年以后，当魏忆楚在昏暗的路灯下，找到那因为没考好而不敢回家的儿子时，看着儿子有些无助的眼神，没来由便想起了，当初自己也曾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里，站在被路灯染黄的柏油马路上，与明亮灯光里的父亲遥遥相望。
郊区的深夜相对于城中更加安静。破旧的家属楼上斑驳的墙皮及楼下杂乱的树木，在昏暗的街灯里，显得有些诡异阴森。
破旧家属楼下的阴影里，两个染着扎眼头发的小伙子坐在摩托车上。其中一个紧绷着身体，双手紧紧地握着车把手，手心已微微出汗，目光在身边的四层家属楼及路口间来回徘徊。
另外一个小伙子打量了一阵这位新同伙后，便低声一脸严肃道：“二狗，你他妈小声点啊。”
被称作二狗的青年一脸认真，转头盯着说话的同伴回答道：“魏哥，我没出声啊？”
“你那心脏咚咚的，我他妈都听见了”，被称作魏哥的青年，戏谑地答复了一句。
不等二狗回话，两道黑影从破楼内滑进夜色里，冲着二人而来，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个盒子般的东西，人还未到便开口催促着“快走！”
随即两辆摩托车，载着四个人飞速离开了这里。就在四人离开的时候，三楼的一间屋子里灯还未亮，便传来了一声显得有气无力的声音——“抓贼啦！”
约莫二十来分钟候后，漆黑的胡同里，坐在摩托车上的四人看着两辆警车呼啸而过后，又等了一根烟的功夫，才重新启动摩托车，向着城里开去。途中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在深夜中凄厉地叫着，从四人身边呼啸而过。
警车和救护车的警报声在深夜里回荡着，惊醒了许多睡梦中的人。
城中的出租屋内，白炽灯下四张有些惨白的脸神色各异。屋内除了二狗和那个魏哥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个稍胖点的被称作“仔仔”，另外一个剃着平头体格瘦弱的则被称作“猴子。”
二狗坐在桌前，盯着桌上的一些现金手表等财物面露愁色，扭头对坐在一旁沙发上抽烟的猴子和仔仔，略带责备地问道：“不是悄悄拿了东西就走吗？怎么还动手了呢？你们咋整的？”
“你他妈小点声，吼啥吼！你以为我愿意啊？那老头见我们要拿走这箱子，上来想抢，我这不一着急，就给干倒了么，妈的！”，猴子指着脚边的一个小箱子，狠狠的吸了口烟，甩手将烟头砸在地上，抬头回答道。
仔仔抓起瓶子喝了口酒，似乎是壮了壮胆，长出一口气道：“魏哥，你也别怪猴子，咱还是想想现在该怎么弄吧？虽然猴子那一刀扎的不深，但那老头年纪大了，还真不好说，万一要是把人就这样给干死了，这事就麻烦了。”
四人中，猴子、仔仔认识魏哥较早，因为只知道他姓魏，以前在外地混的，加上年纪又大两人一岁，为人仗义且脑子活络，二人便称呼其魏哥。这三人一直以来都是搞些入室盗窃的活计为生，猴子负责筛选目标，仔仔负责踩点，魏哥便制定计划，再由猴子、仔仔实施，魏哥接应。一直以来因为有魏哥的详细安排，三人从未失手、屡试不爽。至于这个二狗则是猴子的表弟，最近才跟猴子来混的。
盯着箱子看的魏哥，目光有些呆滞，没有听见仔仔问自己，旁边的二狗便伸手推了把，有些焦急地问道：“魏哥，魏哥，你说现在咱咋办啊？”
回过神的魏哥看了眼三人，点了根烟，不紧不慢地吐了个烟圈，冲着沙发上的二人摆摆手说：“来，咱先清点下这次的收获，再说其他的。”
听闻此话，二狗有些焦急，正想张口说两句，被走来围上桌的猴子拍了拍肩膀只好作罢，只是脸色更加惨白。
一番清点后，现金有近乎一万，其他的值钱物件也有近五万块钱。
“仔仔，你明天去把这些物件处理了，咱先把钱分了。兜里有铜，遇事不怂！都先别急，大不了跑路就是，二狗明天跟我出去打听下情况”，魏哥最后总结道。
“诶，咋把这东西给忘了呢，来！整开看看里面有啥东西，让那老头命都不要了”，听见有钱分的二狗，心里的焦躁少了许多，扭头看见箱子后，说着话便把它抱上了桌子。
反应过来的仔仔和猴子也都满眼的期待，猴子搓搓手，伸手就要去摆弄小箱子，顺口道：“这次还真没选错人，这老头一个人住，前不久刚搬到那地方，本冲着好下手去的，没想到还小挣一笔。”
“别废话了，赶紧的！把这小木箱子弄开，看看老头的宝贝是啥”，仔仔催促道。
魏哥看了眼便靠在椅子上，记起小时候自己家里也有这样一个箱子，据家里那个人说里面是母亲的东西。
魏哥看着箱子，左臂放在肚子上，右手肘顶着左手，食指中指夹着香烟，拇指顶着下巴来回摩挲着。白炽灯下，魏哥的脸上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一截烟灰落在手上摔得粉碎，他却毫无察觉。
就在几天前，一个老人退休后，便出租了城里的房子，在郊区找了个相对便宜的房子搬了过去。老人名叫魏晋，是一个教师，妻子姓楚，当年也是教师，只是，后来因为是高龄产妇，所以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只给魏晋留下了个儿子，魏晋给孩子取名忆楚。
妻子不在后，以前是一副读书人温文尔雅样子的魏晋，便爱上了喝酒，脾气也差了不少，对待儿子魏忆楚更是没多少耐心去教导。
在魏晋看来，儿子与自己的交流仅仅是每次告诉自己，需要多少费用时的那一句话。
在魏忆楚看来，父亲与自己的沟通仅仅是腰间的那根皮带。
某天下班回家的魏晋照旧喝了起来，只是这天喝的格外多了些。那天，上高中的儿子很晚才回来，而且一身烟酒气，身形踉跄。
因为魏晋不抽烟所以对烟味比较敏感，在喝问儿子几句后，没有听到儿子认错的话后，便熟练地扯出了皮带。
魏忆楚懂事后，魏晋就没怎么管过，可是偏偏这魏忆楚很懂事，混虽混但成绩也很好。其实魏忆楚之所以晚归是因为朋友给他过十六岁生日，因为父亲魏晋爱喝酒，其实魏忆楚对喝酒很是反感，但当天推辞不过便喝了很多。
父子俩人，一个闭口不言挥舞着皮带，另一个则一声不吭蜷缩在墙角，任由皮带落在身上。
一个酒鬼、一个青春期的孩子，都属于听不进话的那一拨人。
然而，物极必反。
一阵皮带挥舞过后，魏晋喃喃自语地又喝了一阵酒，红着脸也红着眼，对蜷缩在墙角的魏忆楚含糊不清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十六年前，你和你妈我只能选一个，我选了你妈，可是她自己却选了你。”
少顷过后，魏忆楚缓缓起身，冲着父亲魏晋道：“我就不该活着是吗？”，不管是魏忆楚那剧烈欺负的胸膛，还是微微颤抖的双拳，甚至是那稚嫩脸上委屈的泪水，都没有让坐在沙发上的魏晋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魏忆楚摔门而走时，斜靠在沙发上的魏晋只觉得，仿佛这些年喝下的酒，都在此刻全都涌了上来，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连张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天傍晚，当魏晋依旧没见到魏忆楚时，才知道事情比自己想象的可能要严重许多。可令当时的魏晋硬是没想到儿子回家，竟就这样变得有些遥遥无期起来。
此后，就剩魏晋一人的家里，魏晋喝酒虽然少了许多，但是身体却越来越差。魏晋退休后便将城里的房子租出去，一来可以用房租补点医药费，二来退休金也可以多攒一点。
魏忆楚走后，魏晋就开始攒钱，日子虽然清贫，但是魏晋觉得自己过得很安心。
魏晋相信将来某一天儿子会回来的，而自己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儿子留下这样一笔钱，可能有了这笔钱儿子就能稍稍原谅自己一点了吧。这样应该可以的吧，魏晋时常一边看着那些儿子留下的东西一边安慰着自己。
“啪”一声脆响，小箱子上的锁被猴子打开了。四个脑袋凑到了这个外表普通的木箱子跟前。
箱子打开后，里面有一张存折，一些信件，看样子都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除此之外最多的还是一些奖状、笔记之类的东西，从幼儿园到高中的都有。
猴子翻了眼存折后，便狠狠将存折往桌上一摔，怒道：“妈的，这么多钱，老子都想去医院找到那老头，让他把密码交出来了！”
仔仔和二狗拾起存折看了眼，二狗神色复杂，沉吟片刻道：“哥，反正咱都要跑路的，要不去试试？”
三人眼热存折上存款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盯着里面的奖状、笔记、信件等东西的魏哥早已怔住。
“哎，魏哥，你看这奖状上名字叫魏忆楚啊，还跟你是本家啊，哈哈”，这时猴子出言道。
“行了，存折就算了，犯不上冒险再去，箱子就别动了。忙了一晚上，都先去眯一会，天亮了之后，就按刚才说的，仔仔明天去处理东西，我去打听下老头的消息，行了！都散了”，魏哥一遍吩咐着，一边伸手锁上了箱子。
魏哥一夜未能入睡，天刚亮便独自出门而去。魏哥回来时已是下午，仔仔处理完东西早已回来，正跟屋里的猴子、二狗打着扑克。偷回来的箱子则被扔在了角落里。
进门后魏哥说了句：“人还没醒”。随后又补充了句：“医院还有警察。”
猴子闻言将手中的牌往桌上一摊，顺手点起一根烟，面色凝重。仔仔拿起手边的酒瓶子灌了口酒，骂了声“妈的！”
二狗见状瞥了眼角落的箱子，便道：“那咱先分钱，完了该跑路跑路，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
分完钱后，众人在商量之下，决定先去南方待一段时间，晚上就走。
一切商量妥当后，仔仔则说要去买些路上的吃食，二狗则提出先去车站买票，如此一来屋内就只剩猴子和魏哥。
两人在屋内抽着烟消磨着时间，猴子突然道：“魏哥，我发现你从昨晚开始就心事重重的，有事啊？”
魏哥盯着窗户，深深地吸了口烟道：“猴子你家里还有人吗？”
“我小时候，爹就一直生病，娘照顾了两年后，有一天我醒来便再也找不到她了，再后来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猴子狠吸一口烟，语气平静回答道。
魏哥回头看了眼身旁抽烟的猴子，突然觉得，此刻的猴子竟有些可怜，而在这之前，自己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随后二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各自抽着烟。期间猴子的目光多次在箱子同魏哥之间游离不定，魏哥则依旧抽着烟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等着仔仔回来有一阵后，众人不见买票的二狗回来，正准备打电话询问时，猴子突然收到一条二狗的短信，内容只有一个“跑”字。
三人匆忙收拾完准备跑路时，魏哥突然站住说道：“猴子、仔仔，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不等仔仔说话，猴子语气有些愧疚说道：“对不起！”
魏哥闻言一愣，然后拍了拍猴子肩膀道：“上午我去打听了，人没大碍，主要还是因为身体原本太差。”
“行了，你们快走吧，以后都做点正经事”，魏哥又道。
猴子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后，便叫上满脸疑惑的仔仔，一起消失在了黑夜里。
魏哥转身回屋，抱起角落那个此刻少了张存折的箱子，出门向医院赶去。
就在魏哥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巧碰见医院那个昨天夜里送来，而下午刚醒就要出院的老人——魏晋。医院门口大厅里，老人不顾身边人的劝说，嚷嚷着：“真没事，在这躺着浪费钱干嘛，我回家躺着一样的。”
抱着箱子站在路边的魏哥，看见头发花白的老人此刻固执的要出院，不等他迈步靠近，周围便冲出几个便衣，将他按倒在地。
路口的动静立刻引起了老人那边的注意，看着被按在地上依旧死死抱着箱子的那个身影，少顷过后，老人小心翼翼地喊道：“忆楚？”
而被按倒在地的年轻人只是喊了一句“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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