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作者: 颜十七_3445 | 来源:发表于2018-10-21 21:17 被阅读0次

    大多数人喜欢安稳,因为流浪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会变成一只莫名其妙狠狠踢了一脚的可怜流浪狗……

      我所知道的第一个讴歌流浪的女人是三毛,现在她已经死了。那首歌是《橄榄树》。

      那时候我不知道齐豫是齐秦的姐姐,姐姐要流浪,弟弟要做狼,毕竟看起来不是一家子,在幼年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写词那个女人的梦想,要背一把吉他去远方流浪,无羁无挂,宛如烟尘。

    三毛的书我读得不多,惟有《撒哈拉的故事》和《梦里花落知多少》。对于这个女人,我的尊敬大于仰慕,每次想起这个名字,总是想到夕阳下一个长发女人的背影,此外还有非洲瀚海干燥古老的风。

      我相信三毛是个真的想要流浪的女人,因为撒哈拉、荷西和沙漠深处的仙人掌,还因为一个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课堂命题作文《你的理想》,三毛写:“我想做个拾破烂的,一边可以享受自然的阳光,一边可以看看别人是不是丢掉了什么好东西。”老师大怒,打回去重写。三毛的第二版理想是:“我想做个小贩……”,老师勉强表示满意,虽然不够崇高,毕竟也是社会流通的一个环节,至少比起第一版已经大有进步了。接下去三毛继续写:“我想做一个小贩……一边可以享受自然的阳光,一边看看有没有人把好东西扔到旁边的垃圾堆里。”

      我想流浪是一种情结,很多凡俗的人都有的,要跳出身边这个凡俗世界的情结,梦想自然和自由,远方和远行,宛如烟尘的生活。

    我中学的时候,多的是趁老师板书时候翻起裙子看闲书的女孩。中午吃饭说起理想的时候,女孩子就翘起指尖,招摇着指尖并不存在的豆蔻说:“我的理想是流浪。”这个梦想变到男孩嘴里,则是:“我要周游地球。”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猛扒几口饭,并且尝试一下能否从神游千里的同学饭盒里弄一块牛肉什么的出来。

      后来我从中国走到美国,发现这个情结已流毒西夷。除了高速公路上跑着的房车外——有人就是退休后买一辆房车,然后带上一张信用卡一叠支票一套美国地图,漫无目的沿着高速公路开下去,要看尽美国的好山好水——更为向往自然的野外生活也很流行。

    我一个美国朋友在伊利诺伊州大学芝加哥分校的药学院读药学博士,就曾是一个自然主义者,23岁那年和有着共同追求的女朋友去了美国国家公园“Smokey Mountain”旁边的一处寂静深山,尝试过一把和大自然心贴心的享受。据说除了一套衣服和避孕药(这玩意自然环境中实在没有,那兄弟也不准备危害下一代)之外,没有带任何物质文明的装备,封了银行帐户卖掉房子,仰天大笑出门而去,这个情景在我脑袋里总有点弥尔顿《失乐园》的感觉:“两人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离开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旅途。”

      当然,不同于亚当夏娃对于恶劣环境的畏惧,这大兄弟满心都是即将告别污染和束缚,享受自然阳光的快活。当然,这个伟大尝试的结果我们已经知道,如果他如今仍在大自然里面悠哉乐哉地睡在吊床上吃野葡萄,看着溪水里沐浴的女朋友,那么从医学院毕业的那个新博士是谁呢?25岁的时候,这个大兄弟光着屁股在高速路旁拦了辆车,到最近的镇子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回到喧嚣凡俗的现实中了。

      “首先是裤子破了,针线都没有,”那个兄弟是如此解释他那次伟大的放弃的,“然后伊利诺伊太冷,要是在南方找个地方,也许还能再多挺两年。”

      这番话的效果仿佛一个半途溜回家的战士说:“就是路上没有吃的,要是有美国牛肉罐头,我肯定能到革命根据地……至少再走五百里地。”

      对于我那个美国朋友来说,流浪是没法挑地方的,总去佛罗里达海滨浴场那叫做度假。流浪有流浪的风骨,流浪也有流浪的代价。

      流浪的宗师,我想该是犬儒学派的安提赛尼斯(Antisthenes),再往上追溯一辈,就是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大哲安提赛尼斯因为家里起的名字太长,不好记,所以在普通中国人的记忆中,是难以留下什么印象的,不过有个故事,倒是妇孺皆知。

    话说有一日亚历山大大帝去探望这位流浪汉大哲的时候,大哲正吃饱了讨来的面包在街边做太阳浴,大帝上前说我富有四海你想要啥我给你啥,大哲说那你赶快站一边儿去别挡着太阳行不?无疑,大哲取得了这一轮斗争的胜利,他坚持了犬儒学派的原则,真正的幸福不靠丰富的物质生活满足,而是精神。物质,那是稍纵即逝的玩意儿,精神上的安乐才是永恒的至高的。

    如果安提赛尼斯可以跋山涉水三千公里,我想他会和印度大哲释迦牟尼相见恨晚,不过我们要说的并非他的学说而是他的生活方式。安提赛尼斯住在一只木桶里,全部家当是一袭斗蓬、一根棍子和一只面包袋。这让我们想到武侠时代的丐帮和一只破沿缺口的大碗。那么安提赛尼斯流浪的如此逍遥,为何不见丐帮弟子个个满怀舒畅?我琢磨着如此多的希望流浪的人该不是想变成丐帮弟子……

      我总是怀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恶意,看着我那些向往流浪的朋友。我知道我无法劝说他们,所以总是等着他们碰到南墙之后回来跟我说那个失败的故事。还记得当年两个向往流浪的朋友骑着自行车带着一百块钱上了路,要骑到他们所知的最远的地方。后来他们骑到200公里外的南京,用最后几块钱打了长途,拿到汇款之后买了火车票扔下自行车,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家。

      青春年少或者说少不更事的时候,人总是有那种美好的憧憬,只看纸面上的一层,要追着飘逸先贤们留在纸背后的汗渍甚至血印,那些曾经流浪独行的人们,曾经挥下怎样锋利狠绝的一刀去斩断对于凡俗的依赖和眷恋,似乎全不在考虑中。大家重复着一代一代头撞南墙的经历,安然也黯然地回到林立的钢筋混凝土大厦中去。而每当我以冷静甚至冷漠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们冲着流浪理想进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庆幸于我的早熟还是悲哀于我的老去。

      流浪所以如此浪漫和令人想往,是因为只有少数人可以承担它的代价。它是一种高贵甚至残酷的享受,冷冷地高高地嘲弄着羁縻于物欲的凡夫俗子。

      不过也好,如果世人都能享受流浪,那么也许女人都会是三毛,男人都会是海子。前者用丝袜把自己吊了起来,后者在山海关下平躺在铁轨上。

      有时候想想,流浪也许还是血腥的,已经有不少人为此付出过血酬,却偏偏还有新来的人憧憬着这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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