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搬来天津和我们同住差不多已经三年了,一方面孩子上学吃饭需要家里有个老人,另一个方面爸身体不好也需要我们的照顾与关心。
爸腿脚不便已经好几年了,小脑也已萎缩,不知道是因为小脑萎缩引起的腿脚不便,还是因为腿脚不便加快了小脑萎缩的速度,总之爸是一天天的衰老下去,一天天地发呆,一点也不像个70出头的老人,有些七老八十的模样。有时候,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不认识,不熟悉,那样陌生的感觉。
像换了个人,爸整天里骂人不断,嫌我们伺候得不好,嫌自己不能走,嫌老天爷不带走他。--爸好像已经回归了童年,他骂人的话很难听,应该都是他孩子时期学到的吧? 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过话,也许潜意识里,他渴望回到童年,回到爹妈在,有庇护,回到没有病痛、自由自在的小时候吧?那是每一个成年人的向往吧?
其实我知道,每个脾气不好的人,骨子里都很懦弱,我看不起爸,小小的病痛就大呼大叫,怨天尤人。当然我不是他,无法体会他的焦躁与痛苦,但是我知道,我继承了他的坏脾气,而且和他一样的懦弱,懦弱到不肯面对现实,懦弱到怕他老去,怕他有一天忽然离我们而去。
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我悄悄地在他的门前倾听,听他是否还在呼吸。有什么好吃的稀罕的东西,都赶紧拿给他尝尝,我不知他还能吃多久。但每次他懒得起身,每次他尿湿裤子,每次他骂人,我又忍不住地和他针锋相对,为盼着他稍稍好一些,能生活自理,活得质量再高一些,每天逼着他在餐桌前走来走去地活动。
那一日,整理书柜的时候,翻到几本泛黄的书:《小鹿班贝》、《 埃米尔捕盗记》 、《表.小彼得》,那是我小时候爸给我买的,那时候我还很爱书,那时候太谷县的新华书店还在鼓楼下面。忽然间,我就哽咽得不能自已,一瞬间,从前的一切汹涌而来:
--两三岁我和妈从沈阳回来,爸领我在医院大院里采枸杞,那时候的医院还大很空旷,有好多的参天大树,我们在树下采那些红红的枸杞,还有其他一些说不上名的草药。
--我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打架了,爸说别上幼儿园了,然后带我到煤厂买煤,买回煤来打煤糕。爸拉着平车,平车上坐着我,走很远的路买煤面子,回来的时候,车上满了煤,我就走着,手里拿糖葫芦或是一块大面包。
--有一年春节前,爸出差去了一趟上海,带回两件皮夹克,宝蓝色,很漂亮,其实就是人造革的吧。每件好像要二十多元,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爸妈每个人的工资也就四、五十块吧。本来爸想给我们买红色的,可我们写信过去,坚决要蓝色的。试衣服的时候,我听见爸对妈说:“红色的可真好看。可惜她们不喜欢。唉!”
那时候的我光顾着高兴了,没多想。现在等我自己也有了女儿,也觉得红色还是比较适合小女孩吧!想起那会儿爸的话,觉得很是遗憾,也有一丝心酸:他也是想把自己的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那会儿的爸也就40多岁吧,比我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啊。
--每次医院组织职工去劳动,种树挖沟什么的,活动结束,爸都会带回一饭盒子猪肉炖粉条,真的好好吃啊!好吃到现在我都想得起来那股香味,以至于后来我一直盼着爸什么时候再去劳动。好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那是爸的午饭啊,他舍不得吃留下来给我们吃。
--每年过年爸会给我们做他拿手的酱梅肉:吃完酱豆腐,酱豆腐汁留好;把几个土豆削皮切块——块不要太大了,不然不容易熟透,味道也进不去——放在一个大碗里;选肥瘦适中的五花肉一块,切成适中的薄片,一片一片到酱豆腐汤里蘸过,然后排列整齐地码放在土豆块上,把土豆块完全盖住,一片片摞起来,呈富士山状;最后如果还剩有酱豆腐汤,那就从肉片上直接浇上去。 最后洒上葱姜蒜末,把碗上锅用大火蒸十五到二十分钟即可。
一下锅,那真是色香味俱全啊:五花肉,肥而不腻,爽而不滑,上面还有梅红的酱色(所谓的酱梅肉就由此而来),而且入口即化,连我这从来不吃肥肉的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常常是一片一片又一片,转眼一碗肉片就基本进肚,没有了。但剩下的土豆,在酱汤和油汁中浸过,那也是美味中的美味。一块块不规则的土豆绵香细软,有肉的清香,还有酱梅肉的甜美。大家吃得是心满意足。
这些年,好吃的东西太多了,爸的拿手酱梅肉很少做了,现在爸连自己吃饭都要成问题了,不知道酱梅肉他还记得吗?
--住在平房小院的时候,每年三十的晚上,爸都要点旺火。我不知道是老家传统还是爸自己的想法,反正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爸就会准备好多好多的柴火,堆在院子中央,等新年的钟声一响,爸就把那堆旺火点燃。 那样的一大堆旺火,噼噼啪啪地,映红了我们每个人的脸,连整个院子都照得红彤彤的。 然后我就睡去了,爸守着那堆旺火要到第二天早晨。有时候我起来,那堆旺火还是燃着的……那样红红火火的一堆旺火燃下来,第二年用来引火的木炭也有了,一年的喜气也有了。
--小时候的正月十五没有灯笼,爸把吃过桔子的罐头瓶洗干净了,瓶里面放上一截用过蜡烛头,外面贴上剪好的红的绿的纸叶子,就是一个超级美丽的灯笼了。十五的夜里,点起来,用细细的竹竿挑着,和三五个 小伙伴嬉戏着,在医院的各个大院间快乐地游走, 皎洁的月色,夜空中绚丽夺目的烟花…… 那样的心情无法言说,那样简单的年代,那样易于满足的幸福啊! 至现在,我还记得那些灯笼里透出的微弱光亮,照在每个小小人儿的脸上,那样圣洁,再不会有的光芒。 那是爸带给我的快乐。
回忆总是甜蜜夹杂着痛苦,为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为它们的逝水东流,永不再来!总有一天,我也要像爸一样的老去,我会不会像爸那样躺在那里,用自己的冷眼体味着世事无常与人情冷暖呢?我只觉得,心底一片苍茫,而爸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们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偶尔的夜里,心洞大开,好像忽然间就想得个明明白白:人生其实不过是一场轮回,我和爸父女一场,家人一场,那是几世注定的缘分? 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顺也好,逆也罢,有多少父女能像我们相守得如此时光呢?我们过去的日子是幸福时光,现在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不是说相守是最长情的告白吗?子欲养而亲尚在,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大幸福?
我想把婚礼上情侣间的那句动人誓言说给爸听,也不知爸明白我的心不:爸,命里注定我是你女儿,你是我爸,我会珍惜以后的幸福时光,无论富有或贫穷,无论健康或疾病,我都永远爱你、尊重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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