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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腹便便，穿着深蓝色雨披，戴着一顶褐色鸭舌帽，迈着浑圆的步子推门进来。
“袁主任在吗？”他拿粗糙的大手扫了扫被雨水打湿的脸，似乎要把多余的油脂一同刮掉。
“主任去市里开会了，你是来送发票的吧。”办公室的小韩在微信里和人聊得正起劲儿，只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哎，我给你讲哈，他老公肯定有问题。”这是大嘴姐，只要主任不在，她就霸着公家的的电话拉私呱，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副主任老魏扶了扶鼻翼上的老花镜，他正襟危坐，可手里那张报纸半天也没翻页。
美美的左手高擎着一支金色的粉饼盒，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支豹纹装饰的口红正用力涂着，一张血盆大口的幻影凝结在半空，余光却偷偷瞄向大嘴姐的方向。
而我，刚刚入职两个月的菜鸟，因为中午吃多了，偷偷打着饱嗝，还生怕人家察觉到。
“你听我给你讲哈……”不出所料，大嘴姐放低了音量，“那天晚上……”她断断续续的低声说着，如同半夜呓语，终于听不真切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讨厌大嘴姐，可气的是她每次都让人听到开头，血脉贲张，而当你真的支起耳朵，蓄势以待的时候，她又故意背过身去，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算了，不听也罢。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心里咒骂着，急忙把刚才探出去的身子硬生生的收回来。老魏咳嗽一声，终于翻到下一页；美美白了大嘴姐一眼，接着涂她那张血盆大口，大约因为跑神儿，不知什么时候下巴居然有一抹红色，气的她连忙用手抹去，这下，妆可花了。
而我，刚才又生生压下去一个嗝儿，而后舒舒服服的张大嘴巴，总算出了一口气。顿时空气里泛起一股子胃酸的气味，好像一脚踩到了阴沟里的污水，而收脚已经来不及了。我惊恐的跳起来，心想这下完了，他们一定察觉到了。
“我前段时间胃出血，差点过去了。”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从湿漉漉的背包里翻出来一张发票，一边交给小韩，一边对她大声说着。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从梦境中拉回到现实。
“去年9月15号第一次发病，今年是9月20号。”男人腆着肚子，表情夸张的说，“我可是去鬼门关走了两回的人。”
怕大家记不住，他又伸出两只肥胖的手指，作了一个“v”的手势，看上去滑稽可笑，和他的年龄完全不吻合。
小韩终于抬起头，出于基本的礼貌，她连忙“哦哦”了两声。
老魏仍然在打坐，大嘴姐把电话线拽的更紧了，生怕被人夺去似的，而美美的嘴唇更加血红了。
“我好喝酒，一次至少两三斤。”男人站着，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小韩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参军那会儿，同屋的战友总是闻到酒味，就是不知道是谁喝的。”
男人接着说，“后来班长要求彻查，才查到是我。班长问；‘你是不是有酒瘾？’我说：‘就是喜欢喝点。每天都得喝点才行。’”
男人越说越开心，“班长当时没说什么，只说让我晚上去队里找他。我当时觉得完了，班长非得揍我不可。”
小韩终于放下了手机，睁大眼睛，连忙问：“后来呢？揍你了？”不光小韩，我也盯着着男人看，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给你们说，那天晚上我到了队里，一看，不光有班长，还有大队长，五六个人。班长说：‘你小子今天别怂。不是很能喝酒吗，今天就练练你。’”说完，那个男人大声笑着，肥胖的身体微微颤着。残留的雨水拼命从雨衣上滑落下来。
“结果，五六个人全喝趴下了，我还没喝足瘾呢。”男人夸下海口，自顾自的大声说着，我觉得空气里似乎飘起了酒香。
“我就那么从班里喝到连队，从连队喝到营里，从营里喝到旅里，后来，只要师长下来，每次都叫我跟着。”
“有一次，师长就问我：‘小鬼，入团了吗？’”
“我说早入了。师长就说：‘那行，给你入个党吧。’就这么着，我人还没回到班里，就通知我办好了。”
我注意到，办公室里爆发了一次小小的骚动，老魏居然站起来，主动走到那个男人身边说：“是啊，喝酒可是个能耐，不是人人都行的。我这一辈子就没学会，吃亏了。”
小韩一看副主任都主动走过来搭话，也不好意思坐着了，连忙站起来，说：“那个，我给您倒杯水吧，下雨天挺冷的。”
大家纷纷站起身凑过来，亲热的说起话来，原本冷冰冰的办公室终于有了暖和气儿。
老魏摘下了瓶底厚的老花镜，笑容可掬的说:“老哥，你这最多能喝多少啊？”
“多少？还真不知道。”男人一看大家都凑上来，兴致更加高涨，索性把鸭舌帽摘下了。我看到他斑驳的稀发一绺一绺的，服帖的粘在头皮上，顿时觉得兴致索然。
“四五斤也喝过，七八斤也喝过。都没醉，也没出过酒。我想，喝个七斤不成问题吧。”男人舔了舔嘴唇说道，他眯着眼睛，好像已经品尝到了人间最好的琼浆蜜液。
美美手里的口红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七斤？你吹牛的吧，我从来没有见过，能喝四斤的人我倒知道。”说话的是大嘴姐，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窜到的大家的身后，别说，这个包打听说的也有道理。
“我的好领导，我不哄你，真的七斤。而且我只喝红星二锅头。”男人一脸讨好相，说的大嘴姐脸上很是受用。
“红星二锅头，有六十多度吧，我公公原来能喝几两。咱们彭城这边的人最多喝到四十多度的酒。”小韩点着头，连声附和道。小韩就是机灵，平时袁主任开会，她总是恰逢其时帮衬几句，又不显山露水，领导满意的很。
美美终于把粉饼和口红收进包里，扭着腰肢站起来，悠悠的说道：“哼，你这种喝法去做客，人家还管不起呐。”
男人一看美美冲他转过身来，竟然兴奋的搓起手来。
“领导，不瞒你说，我是经常自己带酒的，我从不占人家便宜。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不经意打破了这个刚刚形成的和谐明媚的小圈子。
小韩转身去接电话，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众人也都迅速安静下来，纷纷挪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喂？你哪里？不要不要，我说不要！”小韩气愤的摔了电话。”
“股票咨询。电话都打到单位了。”
“就是，不让人清静一会儿。电商，微商，都想着赚钱。”美美从包里掏出金色的粉饼盒，以及一只豹纹装饰的口红。
大家都表示赞同。忽然，老魏带起老花镜，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眼前这个身材臃肿，身上雨衣还在嘀嗒着水的男人。
“我说，这位同志，你是――”
“你推销什么？快说，电器清洁液？电动牙刷？”大嘴姐板着脸说道，她肥胖的身体被单位的制服完美的勒紧，好像一个缠满胶带的快递包裹，一丝不苟。
“我，我是――”男人竟一时哑然了。
“你们不都认识我吗？”
老魏透着镜片，冷峻的看看我，镜片上闪闪发光，好像结了一层霜气。
“我不认识。”我连忙摆摆手。我没撒谎，我是工作两个月的菜鸟。
“他是给袁主任送发票的。为了――”小韩出来解围，可说着说着，她也糊涂了。
“那你现在还有事吗？没有事的话――”老魏咳嗽了两声，给小韩递了个眼色。
“哦哦，中午我们已经下班了，你――”小韩连忙接话。
“那，那，打扰了，各位领导――”男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他发现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每个人，都已经快速的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美美的口红似乎变了颜色，不是大红么？怎么现在成了桃红色。
而那根电话线，不出意料的又被大嘴姐牢牢的拽在手心里。
我终于不再打嗝了，心里想着下次不能太早吃中饭了，和早餐才隔了两个小时。不过，十一点半以后去，水果就被挑剩了……
一阵轻微关门声，那个男人似乎走了。
“小韩啊，以后要告诉门卫，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那个，单位要有单位的样子嘛。”
老魏认真的参阅起《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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