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宁波在他二十一岁那年死了,他就像无意间被从书本里摇落的书签,再也无法回到活着的序列里。
宁波的死很出人意料,因为他的病本不严重,只是普通的脉管炎,再说他父亲就是我们镇上医院的医生,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儿子的病情呢?但他还是死了,这大概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医者不自救”吧。
宁波上小学一年级时就和我是同学。他长得细小瘦弱,脸色苍白,手指细长,说话做事总是彬彬有礼,完全没有农村孩子的健硕和莽撞。其实那时我和他并不熟悉,虽然我们是一个村子的,我们放学回家也不一起走,我总是一路狂奔,而他是要陪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回家的。在我眼里宁波并不是一个好人,虽然他长得很像个好人,这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而是班上几乎所有男生,除了宁波叔叔家的孩子春亮之外。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老陪漂亮的女孩子回家,而我们这些长得黑不溜秋的男生只能懊丧地跟在后面羡慕。
但宁波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他很乖,和班里的所有人都是好朋友,至少表面上很和谐,我们几个本来想在背后使坏,但宁波似乎没有得罪我们的地方——我们几个毕竟没有坏到底,并且我们还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因为一个漂亮女孩子就给人使坏,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时我才觉得宁波确实比我高尚得多。宁波家住在挨着大路的地方,每天晚上吃完饭后,他都会和春亮在大路边上玩。那天晚上他们捡到一个大包袱,拖回家打开一看,竟是一包成衣,当时我们穿的衣服都是做的,没有谁穿过买的成衣,但他们那一夜竟然捡到一大包,据说大概值二千多块钱。可是他们并没有把这包衣服留下来,而是站到路边一直等失主按原路返回找到他们。
第二天,学校里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全校学生那周的周记里都出现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宁波,当然我的作文里也写到了他,并且我把当时的情景给夸大了。说实话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天没黑就睡着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晚上做了什么事情。但我很没有骨气地把当时的情景渲染得很可怕:阴冷的天气,呼啸的风,还有暗夜里飘荡的黑影。总之那之后,宁波就成了我心里的英雄,直到他死的时候,都是我心里的英雄。
我考上大学那年,宁波却落榜了。那时我才知道,他得了脉管炎,经常去医院看病,就把学习落下了。我去上大学前,在村东头的大柳树下看见宁波,他拄着双拐,看见我老远就笑,还是很瘦弱很苍白。我们说了几句话,我记得他还笑了笑,恭喜我考上大学,然后我就走了。第二年,宁波的脉管炎好像好多了,已经不架双拐了,并且在这一年他考上了河南中医学院。那年暑假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他到我家找我,问我一些大学的事情,我们坐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下,聊了一下午。他面朝东坐着,我面朝西坐着,夕阳在他背后一点点坠落。之后他就走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直到过春节回家。母亲说宁波的病又严重了,都到郑州去看了。我也没在意,只是说不要紧吧,他父亲是医生呢。母亲也说大概不要紧,宁波是个多好的孩子啊!
但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轻松,那年春节宁波没有在家过年,而是在郑州的医院里。直到我开学宁波也没有回家。回到学校没多久,母亲就告诉我,宁波死了。
我们那里有个规矩,未成年人死后不能进入祖坟。判断是不是成年人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是不是结过婚。宁波没有结过婚,他没有资格进入祖坟。听村里的老人说,宁波死后灵魂没有地方去,整天在村子里游荡,有时候还找生前的好朋友一起说话。这话我当然是不信的。但我在那年暑假回家后,便觉得宁波没有死,或者说他死了但并没有走远,因为他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有时候我早上醒来后还迷迷糊糊,对我母亲说昨晚我看见宁波了,他还在咱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下呢。母亲一脸悲伤,这孩子准是被宁波的魂迷惑了,可惜宁波这孩子!我不仅在梦里见到过宁波,就在我们村东头的那棵柳树下面,我亲眼看见了他,他盘腿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给我打招呼。那里确实有一把椅子,是供神时给神坐的,后来不知道被谁给扔到河里去了。然后我就病了。母亲请村里的“仙人”看看,“仙人”说是宁波没有走。母亲便每天晚上点上三炷香,说宁波你这个好孩子,你一个人走吧,你不要再游荡了,早点超生吧。这样连续祷告了三天,我的病没有一点好转的样子。仙人指着我对母亲说让他去宁波的坟上烧烧纸吧。
宁波的坟孤零零地躺在五龙口的荒地上,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土堆,就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干净。我没有给宁波烧纸,我觉得宁波不会缠着我不放。
回去后我的病慢慢好了。母亲说,我就知道宁波是个好孩子。
那一刻我忽然掉下了眼泪:同学宁波已经死了,他就像其他所有死去的人一样,穿越坟墓,灵魂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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