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说:“君有奇才我不贫。”
我也常常宽袍大袖地踱步,拖长声音呼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游是报社的记者,有次去白沙采访一白血病孩子,患者不到十岁,母死父病,家贫地薄,生命之光摇曳昏沉。游回来写了一篇新闻稿,标题是“偶尔无力,仍需前行。”这八个字,哀而不伤,泪水噙而不滴,没有生硬的政治,没有流俗的教化。
我当即电话:“邵总,请您帮个忙,把联系我这条线的记者换成游好吗?” “啊!之前那个记者很优秀啊!……好吧好吧,就按您的吧!”邵总疑惑地应承着。 于是,游站在我面前递名片,说请多关照。 于是,她跟着我上山下乡,我念“红酥手”,她回“黄藤酒”。我举起一杯红酒微微点头:“葡萄美酒夜光杯”,她抬头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我一脸茫然,她说:“但凡天下七言,后面都可接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想想,想想啊!比方:七月七日长生殿,一枝红杏出墙来?……我欲因之梦吴越,一枝红杏出墙来?……姑苏城外寒山寺,一枝红杏出墙来?……唉唉,看来红杏出墙是经常的事情。
我指着办公楼前的一块空地说: “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一转身,她颤微微地念了起来:“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你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你相见!”(朱自清《背影》的梗)
我随手扔给他一本书《佩德罗•巴拉莫》,说:“好好读,这是马尔克斯的师傅福安鲁尔福写的,当年马尔克斯正为创作伤神,连番倒背这本书后,《百年孤独》一挥而就。” “啊!这么神奇?我看了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不?” “好好看,并且尽快挑出一句标志性的话语来,这是作业。” “好的,刘老师。” 说实话,《佩德罗•巴拉莫》难读, 意识流、超现实、荒诞等写作技巧都被福安鲁尔福巧妙地嫁接了。在他朴实无华的叙述方式下,隐藏的是拐弯抹角的叙事结构,破碎迷离的魔幻气氛,充斥着阴冷的叙述,时空的交错,人鬼的模糊…… 几天后,她乐颠颠地电话我:“刘老师,我找到了最有代表性的句子,那就是‘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
是的,是的,月光也渗进你的脸庞,那镜片后的小眼睛,闪闪发光。是的,是的,你找到了这轮月亮,硕大的月亮啊,击穿了现实和非现实、梦和非梦、生命和死亡。
当晚,我替游写了一首诗,以示表扬。
游的远方
游的脸不要拉就很长 连同她的脖子一起延伸到汨罗江中央
游的吊带怯生生地趴在锁骨旁
她将短裙往下扯了又扯
她说 是不是变天了 有些凉
游没事的时候就躺在靠窗的地方数阳光
或者 她会翻看自己的存折
小心嘱咐自己 节约着别花光
游花一百元吃了韩国菜 还洗了脚
她说好幸福啊 明天一定要努力工作 混出个人样
她的爸爸开车 她的妈妈开店打麻将
她晚10点睡觉,早8点起床
她总念叨 这周咋这么长
她说 刘总找我谈话了
他说 是的是的 我读了你的文章
他说 努力努力 你要象韩寒一样
游说 偶尔无力 偶尔无望
游说 突然很想去买瓶妖艳的指甲油擦上
游说 我在你心中到底什么样
这会 邵总说得激情飞扬
游手里拿着果冻 嘴里嚼着口香糖 眼睛望着远方
很快,游跟我叨起了她的熊哥,说这电视台的胖子任侠有味,一起出去采访,车上总要背诗:“对了,对了,他会背您跟我说过的‘季子平安否?’” “顾贞观的《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我不放心。 “是啦是啦,还会背第二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啊!居然有人会背我雪藏的诗词,怕莫是个是敲敲头脚板也会响的角色哦! 清顺治十五年,顾贞观好友吴兆骞因科场舞弊案株连被流放,顾贞观作《金缕曲》词两首赠之,哀怨情深,被称为“千古绝调”。 纳兰性德读过这两首词,泪下数行,说:“河粱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当即担保援救兆骞。 一直来,我将这两首词视若拱璧,不肯轻易谈论。两词家常说话,痛快淋漓,宛转反复,心迹如见,虽非正声,亦千秋绝调,悲之深、愍之至,叮咛告诫,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足泣鬼神! 每每去北京,我必到纳兰性德故居独坐半昼,诵纳兰词,念一遍“季子平安否?”悟对通神,眼前便影影绰绰,心里就满满的,喉头涌出千般韵,心底潜行万行诗。
于是,我约见了熊。“我,熊涌波,德国人(常德人)。瞧我这熊样!”他咧开嘴笑,打着拱手,胖乎乎的像尊弥勒。他说他是光头强,也是熊二,我看叫光头熊最简明扼要。 于是,他成了我的“随军记者”,我们一起去湘西,他站在船头将竹竿舞成了金箍棒,后面的人大喊:“稀泥巴呢稀泥巴呢……”他可不管,挤着嗓子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男女附和,山鸣谷应,洁说:“多么灵活的胖子!”
我们一起去西藏,他被一群卓玛簇拥着,听着藏歌,跳起锅庄,三口一杯三口一杯,喝得只往我怀里凑,一声“主席”一声“兄弟”一声“卓玛”,声声慢。海拔四千米以上,我们喘息着坐在马上缓缓爬坡,白雪皑皑中,他穿个短袖,突然大吼一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啊,莫回呀头……”策马向前,让所有的妹妹都津津有味地回了头。我要大家注意,不要发朋友圈,我们就好好地采风好好地创作,高调为艺低调做人。大家都一一应承,不多一会儿,朋友圈里刷屏的是熊比着剪刀手站在喇嘛中的自拍,他喜气洋洋的光头冒着热气,比活佛还活佛,快活得肆无忌惮。我气得牙齿打颤,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回长沙。他躲进宾馆,不肯出来吃晚餐,我好说歹说也没用,他说要自罚一餐,以示忏悔。我哭笑不得,只好派人给他去买个饼什么的。
接着,游写了篇散文《一辈子那么长当然要跟有意思的人一起过》,文中的主人公就是熊。当年,这篇文章在湖南新闻奖散文类中得了第一名。印象最深的是说年轻的熊帅得不科学,说如今的他也是美人迟暮。七七八八的琐碎嘻嘻哈哈地写来。最后一声长叹:“是啊,一辈子那么长,没个人跟你插科打诨说相声该多没趣啊。或者,反过来说,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也更该和有意思的人一起过才不枉此生。”话音刚落,游就拍屁股走人了,去了另一个城市,继续写文章替人嘘寒问暖歌功颂德。
后来,我问熊:“你跟游就这些?她跟你还有过啥?” 熊坐直了:“当然还有,她说熊哥我们私奔吧?我说好。” “然后呢?” “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哈哈哈!”
游走后,熊也蠢蠢欲动。突然感时伤怀,悲金悼玉。一觉醒来,他决定离开奋战了十八年的电视台,远走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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