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耿叔，我爸走之前没有跟你说他有啥遗愿吗？”

老耿帮忙办完邻居大哥李老头的丧事，被李老头的几个儿女请到家里吃饭。席间李老头的大儿子忍不住问老耿，这已经是第三个人这样问他。

李老头走那天俩人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午后的太阳很暖和。俩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话，李老头说自己有点困想眯瞪一会，说完身子往后一靠就真的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你爸没受一点罪，走的很安详。”老耿本来想说些什么，看着他们个个紧张悲痛的表情，他张张嘴还是改了口。人都走了，何必再让他们增加愧疚和遗憾。

“老耿叔，我怎么听说耿超弟弟找个外国媳妇，这事是真的吗？”听说父亲走的安详，李家老大的语气变得轻松许多，把话题转到老耿的儿子耿超身上。

“是真的，都两岁了，长的虎头虎脑特别壮实。”

老耿从昨天到现在同样的问题他已经回答许多遍，虽然场合不对，他每次回答眼角眉梢还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耿叔您总算有孙子了，耿超也真是，还不趁您现在能抱动孙子，赶快回来。”

“快回来了。”儿子耿超说话一点不靠谱 ，每次问他啥时候回来，就用“我忙的很”、“快了”、几个字敷衍，回家的时间是一拖再拖，他对儿子回家的事年年失望年年望。别人问他也只好用“快了”来回答，说多了又生怕人家识破，只想赶快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

可能是坐的时间久了，他感到膝盖有点微痛，小腿肚子的皮肤发紧。扶着椅背跟李家侄子说一句我得回去了，然后就慢慢站起来往门外走 。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从早上到现在没闲着，加上喝了两杯酒，走路有点不稳。侄子要送，被他摆手拒绝。

然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拍拍侄子的肩膀又强调一遍：你爹走的安详。

侄子的眼泪跟着又流了出来，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我要知道他走这么快，再忙也得回家陪他，哪怕做一顿饭端一杯水也好。”

他的弟弟妹妹跟在后面看着他哭，也跟着小声抽泣。

“爸，儿子不孝，我来晚了，没能见您最后一眼。”

“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我变成一个没有爸妈的孩子，呜呜呜……”李老头最小的儿子已经是当爷爷的人，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下归途。

老耿出了院门，河西那边的广场上传来很大的音乐声，都几点了？还在跳广场舞。老耿很不理解的摇摇头，差点被地上谁扔的一根草绳绊倒，一个趔趄吓出一身冷汗。

李老头活着的时候这片地方没人管，人走了这里只会变得更荒凉。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这几个老人日落西山后，整个村庄就会成为真的空巢，最后变回祖辈们原来开疆扩土前的样子。

可见世间没有永存，万物都是从无到有，然后再消失。就像脚下这些自生自灭的野花野草一样，每一次轮回都从一颗种子一棵草牙开始，不论是否愿意，最终都是消失于天地之间。人是属于大自然的，当然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逝去的人只不过是从人间飞到天上，变成星星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走如灯灭，灭的是人间的灯，只要宇宙还在，只要星星闪烁，他们就是永恒。

这几年村里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走，都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和他们相比，老耿觉得自己福大命大，多活一天，赚一天。

他是吃过苦挨过饿的人，做梦也没想到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好生活，所以他得替那些逝去的亲人好好活着。他现在啥都不想，就是盼着儿子一家三口早一天回来。亲眼看到孙子，再请上戏班子，给儿子媳妇补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让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都知道他的儿子结婚了，他老耿也是有孙子的人。如果能亲耳听到孙子喊自己一声爷爷，这辈子就没啥遗憾了。想到孙子，他心头一暖，不由得加快脚步。

他家的大门是虚掩的，屋里还亮着灯。

老伴一直倚在沙发上等着，听到动静，从沙发上坐起来。“这都啥时候了，怎么才回来？我都睡一梦了。”

“也没多晚，西边广场还有人跳舞，跟李老头家的几个孩子说会闲话。”

“拾不完的棉花，说不完的闲话，说来说去就那些事。累一天也不早来家歇着，明个又该哎呦着说这疼那疼。”

“又没让我出力干活，不累。”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跟你过一辈子谁不知道你啥人？再苦再累也得撑着。”

“嘿嘿嘿……”老耿心想还是老伴了解自己，不由得笑起来。

“想不到老李头这么快就走了，你昨天没看见他闺女下车的时候哭的不能走路，就这一个宝贝闺女，没见上最后一面，心里肯定难受。三个儿子都没见上亲爹最后一面，心里该有多遗憾。”

“现在遗憾有啥用？李老头那天吊着最后一口气，迟迟不肯闭眼，就是等着见他们一眼，可惜一个都没有等到，走的时候眼角还划过一滴泪。总的来说他们几个也算孝顺的，要不然得被别人骂。活着不孝顺，死了摆再大的排场都没有用，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花钱买个好名声罢了。”

“事情都过去了不说他们了，还是操心一下自己家的事吧。咱俩今年都八十三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说不定哪一天和李老头一样腿一登眼一闭就走了。你说超儿离这么远能及时赶回来吗？出去四年了，从来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再不回来，别人肯定背后骂他是个白眼狼，说咱俩白养活他一场。”

“想那么多干啥？嘴长别人身上，谁爱说啥说啥。”原来老伴担心的事和他心里想的一样，耿超是他们的养子，从进了这个门夫妻二人就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养，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好吃好喝的照顾到十八岁，非要跟表哥一起出去打工。老伴被他闹的心软，让娘家侄子亲自送到上海才放心。前几年说是没挣到钱，老伴怕儿子一个人在外面受屈，都是家里卖粮卖羊贴补。他们一直相信等孩子大了，懂事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谁成想一等就是十年，人是长大了，也能挣钱了，心也跟着野了，跟他们渐渐生分起来。老耿一辈子为人宽厚，心地善良，村里不管年轻还是年老一辈的没人不夸他是一个好人。

好人也有自己无法言说的烦恼，今天听老伴第一次把俩人心照不宣的话说到明面上，他像是被人戳穿心底的秘密，心里突然一阵烦躁。他以为只要不说出来自己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一旦说出来就会快速生根发芽，戳的人心窝疼，捂都捂不住。

“眼皮底下的事，我能管住嘴巴不说，管不住脑子不去想。这段时间我愁的整夜睡不着，他要是真不回……”

“不会的，儿子一个人养活一家三口肯定忙得很，只要他在外面领着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早一天晚一天来无所谓。”

“就是的，他愿意出钱买土修门口的路，装修房子，心里想着咱，想着家里，说明他还是有良心的人，长大就好了。”

又是长大就好了，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说长大就好了。老耿心里苦笑，这句话老伴从儿子十八岁出门打工到现在已经说了将近二十年，究竟要多少年才算长大？岁月不饶人，谁又能知道他们还要等多久，还能等多久？

他知道老伴是给儿子找个理由来安慰他和她自己，也不反驳，人活着总要有希望才有盼头。

其实即便耿超不能回来，他们还有女儿，这些年都是女儿女婿照顾家里。

这辈子的遗憾太多，也不在乎这一件。只要儿子一家在外边大人孩子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他也就知足了。

这些年他一直都用知足来掩饰无法像外人明说的遗憾。不想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自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他过得很好很知足，孩子们都很孝顺，他和老伴身体健康，还能自己种地养花，骑电动车去逛街，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李老头的孩子离得近又怎样呢？不还是留下遗憾吗？他们为什么要为将来不一定发生的事担忧呢？

何况十天前耿超打电话来说今年年底前一定回来，他没跟老伴说，怕她希望过后又是失望。这次姑且当作是真的，相信他一回，遗憾不遗憾都是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老耿洗着脚，脑子里一刻也没闲着，现在终于找到事情的症结。想通了，人也觉得轻松起来，这几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想这么多了。天不早了，歇着吧！”老耿洗完脚看老伴还在沙发上发愣，笑着安慰她。

“看你那邋遢样，脚还没跟水亲嘴呢就拿出来，一辈子邋遢到死也改不了。”

“现在嫌我邋遢，晚了，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