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记忆于我而言,多在夏日更为深刻,尤其是夜晚,坐在院子里,大人们摇着蒲扇东南西北的聊天,而我们小孩都是坐不住的,满天的萤火虫是我们追逐的目标。
可是在所有的孩子里,耗子是最不同的一个。耗子本名叫刘浩,但孩子都喜欢取外号,他名字里有个浩字,我们就都叫他耗子。
但他长得和耗子一点都不像,白白净净的,有些微胖,看起来像一颗巨大的米粒。
耗子不喜欢和我们一起追萤火虫,他喜欢一个人坐在门槛处,看着院子上空的皎皎明月。
像是一个沉思者,托着腮帮子,双腿岔开,眼睛里映着银白色的月光。
尽管他有个孤僻的爱好,但他并不是一个孤僻的人,除了这一个爱好不同,其余的和我们并没有两样,一样喜欢弹弹珠,拍卡片,打乒乓球,看动画片。
那个时候的电视转来转去,都只能接收几个频道,但人们依旧乐此不疲,每日都能守到自己爱看的节目,小孩也一样,只需要一个少儿频道,就可以心无旁骛的看上一天。当然,大人是不允许看这么久的。
但每天晚上七点钟依旧是属于孩子们的时间,几个孩子围在笨重的电视机前看动画。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动画里的儿女情长,行侠仗义,大千世界的冒险,便深刻的印在孩子们的内心深处。
到了白天,上体育课亦或是课间休息,便不由自主的玩起角色扮演的游戏。
女同学演女主角,我和耗子争着演男主角,争得面红耳赤。
耗子心中一横,将自己的新书拿出来,是一本全新的《冒险小虎队》,那是当时我们最爱看的书。除了剧情以外,最惊奇的就是每章结束的提问处,一张透明的卡片往提问处下方的深色方块一放,深色方块里就会显出字来。
所以耗子取出来送给我时,我很开心的将这个角色让给了他,选择演了一个反派。
小孩胡闹,手脚没个轻重,四处树枝飞来,耗子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拿着一根树枝,真的像一个一腔孤勇的英雄,挥舞着树枝挡下所有的攻击。
偶尔三两根树枝落在他身上,打起一条红色印记,他也不发一声。女孩儿不知道棍子打得有多重,看着打得精彩,只是一味的笑着,拍手叫好。
耗子晚上坐在门槛上,眼睛还是看着月亮,我坐过去,想知道月亮的秘密。
他却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但是却告诉我另一个消息。
“你说你喜欢那个女孩儿!所以你才抢那个角色?”我问道。
“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写情书啊,我看我姐都是这样做的。”作为他的朋友,我自然要为他排忧解难。
“写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又没写过,应该就是写你想和她说的话,做的事吧。”我挠着脑袋,虽然偷看了我姐写情书,但是内容却是没看见过。
“好,我知道了。”
放暑假前一天的中午,所有人都出去吃饭了,我和耗子悄悄的来到那个女同学的座位前,耗子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女同学课桌内的书包里。
女同学回来后,发现了纸条,打开看了内容,皱了皱眉头,将纸条丢进了垃圾桶里。
轻如羽毛的纸条,下落的速度却像是铁块,连同耗子所有小心思,压进了垃圾桶里。
那天晚上,天上月亮时隐时现,云朵在黑夜里潜行,遮蔽了月亮,也遮蔽了星辰。
只有萤火虫一闪一闪,明明微小而卑微的闪烁,却刹那间刺进心间,透彻了人们的灵魂。
我和他并排坐在门槛上,他突然和我说话,我才知道了他看月亮的原因。
他的父母在他出生没几年就去了城里工作,只有两个老人在家里看着他。
他的母亲离家时和他说,只要月亮圆了,他们就会回来,才开始那两年,确实如此,只要月亮变圆,父母就会回家一次,给他带一些衣服和零食。
再后来,月亮圆两次,父母才回来一次,再后来,月亮圆了十次,父母也没有回来。
父母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月亮并不圆,回来没多久,耗子在夜里听见他们絮絮叨叨的聊着,声音越来越大,可是他却越来越听不清楚。最后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似乎还有哭泣的声音,但他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了,等他醒来,父母就已经不在了。
“我问爷爷他们,他们也不说话,就是摸摸我的头。”耗子的言语间十分平静,并不像个十岁的孩子,竟有种成熟的韵味。
后来,只有父亲一人不定时的会回来,母亲再也没出现过。
对于耗子而言,天空中的月亮早已不再只是一轮月亮,而是一种希望,既然他再也不能一家人团圆,那么月亮每次圆润起来也是好的。而看月亮自然成了他每日最重要仪式。
我问他纸条里边,他写了什么。
他说,他只是问女孩可不可以和他一起看月亮。
女孩不明其意,当然会以为是场恶作剧丢掉纸条。
那个暑假之后,耗子的父亲就将他接走了,转了学。
我和他偶尔也会电话联系,后来QQ出来了,便开始用QQ聊天。
后来交通变得发达,村子渐渐被一点点蚕食,消失,我们的距离变得不再那么遥远,来往也更加密切了。
高三暑假,他带着他的初恋女友来找我,请我吃火锅。
据说两人是毕业散伙的时候开始的,本来两人平日聊天就有些小暧昧,最后的机会自然要摊开了说。耗子念了一份自己写的情书,姑娘就很爽快的答应了。
两人去了不同的大学,开始异地。可是两人看着身边的情侣都成双成对,两人却身处异地,渐渐的开始觉得累了。
大一寒假,耗子早上五点给我打电话,说在我家楼下,我下了楼,他带我直奔我们那座小城边的长江。
他指着奔涌而去的水流和我说,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不论时间还是环境,都在不断变化,只有这条河流一直没多大变化。
我想了想对他说:“苏轼的《赤壁赋》也有过类似的对话,但我忘了,你自己回去看吧,我现在就想找个地方睡觉。”
“我和他不一样,我是失恋了。”他这句话说得极为理直气壮。
我被强迫拉着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听他滔滔不绝的讲诉人生不公,像个如泣如诉的怨妇。
“你说为什么,地理的距离可以疏远心理的距离。”
“不爱就不爱,我这么多年,一个人不也挺好的。”
我听得昏昏沉沉,突然间问道:“你多久没看过月亮了。”
他听见我无来由的一句,他的话突然间断了,就这般沉默着,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看还黑漆漆的天空,一轮淡淡的月亮挂在天上。
“这月亮没以前亮了。”
“不,月亮一直都没有变,是周围的灯太亮了。”
“你带她看过月亮吗?”
“没有。”
他又陷入沉默了,就这般抬头看着天空的那轮若隐若现的月亮。
我看着他与曾经截然不同的脸庞,突然间想起那个坐在门槛的少年,托着腮帮子,岔开了双腿,月光照进他的眼瞳里,他轻轻的对着自己说,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人和我一起看一辈子月亮。
那天下午,耗子去了他女友的学校,交给他的女友一封信,上面写着,你能陪我看月亮吗?一辈子。
女孩笑了,她说,小时候你写这句话,不是被我丢进垃圾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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