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年底了，我和一群同事约了一家酒店聚餐。人员到齐，我们开心地举杯，相互敬酒。闹了一通，大家兴致勃勃，边笑边聊天，才慢慢安静下来，开始好好吃饭。
我站起来去上洗手间，走过长廊，隔了两分钟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有个眼神在盯着我，我借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往侧边望去，那个眼神就躲闪出去。
凭直觉，那是我几个月来没见过面也没有音信的老妈。
我装作旁若无人的样子，洗手，整理头发，检查妆饰，然后走回包厢。
同事们大声笑着，讲着这一年来公司里发生的各种趣事，还冷不丁冒出谁家的八卦，再就是自己的柴米油盐，孩子和老人，房子和工资，……不一而足。
我只是淡淡地喝点牛奶，吃点清淡的蔬菜，跟着人家笑笑。
饭局总算结束，我们迎着冷风走了出来。
我犹犹豫豫，心神不定，大家说什么我都没听清，只是借口丢了东西要回去找，让大家先回去，大家叮嘱我一个人小心点，我点点头，就跟他们挥手再见。
我悄悄走回酒店的洗手间，看见老妈穿着保洁的衣服，正靠在门边休息。
她看见我非常惊奇，虽然灯光比较微弱，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在昏暗中的衰老。我走过去，把今天新领的一千元红包塞到她的口袋里。
她的短发有些凌乱，身材矮小而肥胖。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慌忙叫着我的小名，说你又回来干什么？你给我塞个什么东西？
我面无表情地说，新年给你的红包，没多少钱，你自己稍微吃好点。
她讷讷地说，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有工资。
我冷淡地说，你攒着自己还债吧。
她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委屈，说，我想过年给外孙女买个礼物，去看看她。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不是说好了吗，你别再找我，除非外公想见你。
她默默地叹口气，哎，也不知道你外公现在怎么样？
我说，你别多惦记，有我照顾着，快九十岁的外公好着呢。
她说，你外公恨我，我还是不要去看他了，你多替我尽点孝心吧。
我说，你住哪儿呢？
她对我的情绪有点不知所措，只是茫然地回答，酒店包吃包住，我才在这里做，就是工资低……自己租房哪里租得起呢？
我说，你自己五十多岁的人呢，保重身体。
老妈受宠若惊，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并不多看她，只是低沉着头，说了句，那我先回去了。
02
那天我是走回去的，穿着上班才会穿的呢大衣，高跟鞋，提着我的小包，一路沿着人行道，边走边落泪，雪后的凉风吹来，竟然不觉得冷，只觉得这年底的夜里，多么安静，好适合我这样默默地哭一场。
我十岁时，爸妈离婚，从此我爸和我爸家所有的一切都从我生活里消失，老妈也并不负责，几乎没带过我。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年轻，30岁，还可以出去闯一闯，学着打打工，就把我丢给我的外公外婆，独自去了南方，从此一去多年，不曾寄过一毛钱回家。
外公外婆是我的再生父母，他们怜惜我命苦，有一对不靠谱的爸妈，平时就关照我很多，这时更是承担起照顾我培养我的所有重担，那时候他们已经将近60岁，虽然年纪大，身体不太好，但是他们给了我所有幸福孩子都拥有的爱。
外公在退休前除了上班，还热心兼职，他说要趁身体好，给我多攒点读书的钱。所以，我放学后在学校写完作业，外公下班就顺道接我回家，吃完饭，还要去两三里地外的县城商城打短工，帮人看自行车，到八九点才回家，就为了一个月多赚百来块钱。
外婆提前病退，养老金不多，就在家照顾我和外公的生活。她总是和蔼可亲，做事慢吞吞，把我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我的书包缝补得结结实实，还总会想方设法弄些我们爱吃的点心，放在饭桌上拿饭罩盖着，然后自己出门去看看附近能不能捡到废纸可以卖，对了，我小时候用的草稿纸，都是外婆捡的废纸拿线缝成的。
那时候，谁家都不是很宽裕，我也从不计较没有零花钱，口袋里有外婆塞的小零食就很得意，回家有外公或外婆笑着等我，我就开心满足。我过生日，外公会在商场里买个小蛋糕，插几根小蜡烛，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时，我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我的成绩一向还不错，虽然到了初中后外公外婆辅导不了我的学习，但我自己知道要努力读书。我读高中时，家里经济一下子紧张起来，外公外婆的养老金每月数额很少；外婆多病，药不能停，还需要人照顾，外公不能再出去打短工。
我不想辍学，我对学习的渴望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来得强烈，我知道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我想回报他们，时间不能等啊。
这时候，老妈忽然从南方回来，几经辗转，居然找到了我的学校。
等我靠着同学的描述说有个“烫着金色头发、涂着鲜艳口红、穿着连衣裙的胖女人”在校门口等我时，我满怀疑惑地走过去，走了一路，也没想到等我的那个人是她。
03
对，她就是我老妈，当时三十五六岁，打扮得很时髦。她向我笑着，不停地说着，哎呀，我闺女长这么大了，越来越像我了，漂亮。
我不多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问，你有事情吗？我读书忙着呢。
她说，看你这孩子，亲妈来看你，还不笑一下？
我抬起头望着她，忽然不假思索地说，你是我亲妈，血亲，你来看我，请问你能给我钱吗？我要钱继续读书。
她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浑圆的脸庞，定住了，马上又笑了，说，不就是钱么？等老妈回去之后，马上给你寄一些过来，哎，我闺女读书，我得支持啊。
我听到这句话，心底陡生一线希望，我说，你记住了哈，一定不要骗我。
说完，我就转身回教室，身体忽然畅快起来。
不管周围的人对她有什么风言风语，只要她还管我读书，我想，她就还是一个亲老妈吧。
可想而知，在我漫长的等待里，一晃几个月，又到了开学缴费时，我和外公外婆终于失了望。
那时候，我的成绩在年级排前几名，老师们舍不得我退学，领导也网开一面，对我的学费睁只眼闭只眼，居然熬到毕业，也没过问。
我当时读书几年，感觉除了上课，时刻提心吊胆，就怕被老师叫出去“谈谈”，人家出去可能是读书不用心，我出去可能就是谈学费。
当然，这笔学费，在我大学毕业工作几年之后，我外公把我高中几年的学费加起来，换算成整，交回到学校财务室。他告诉我说，做人嘛，就要心中无愧，堂堂正正。这钱压在我心头已经很久了，交了畅快啊。
我真是喜欢我外公，对老人家的做法当然赞同。
那时候能考上省里的重点大学，外公外婆对我的高考相当满意，他们说，他们走出去都昂首挺胸。我对他们满怀感激，在大学里，我用了助学贷款，课余自己打工赚生活费，终于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等我毕业时，外公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义无反顾回了家乡所在的城市，在市里一家国有企业找到工作，虽然上班时间紧张，但假期正常，待遇还不错，这样我可以常常回小县城去看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最大的期待变成了每个周末盼我回家，外婆会忙着烧好吃的，外公走两里路去县城车站接我，担心我天黑转车会遇到麻烦。晚上，我们三个人边吃饭边谈笑风生，我说些厂子里不小心闹的笑话，外公忙教育我在外要长心眼，要眼勤手快，……说一大通，外婆就一个劲给我夹菜，叫我多吃点，唠叨着为啥怎么吃都不胖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直到有一次，有人上门来，说要收走房子。
我外公外婆吃一大惊，马上叫我回家，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我火急火燎地回去，拿起人家出具的证书，心一直在抖：这房本上，果然就是别人的名字，而且房本一看就是真的。
那人，中年男士，任凭外公外婆如何不相信，给房本我们看过之后，就坐到家里破旧的沙发上，点起香烟说，消停点吧，这房子的确是我的了。
我和外公外婆互相看了一眼，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才搬进这房子不久，但见此情景，不得不怀疑到老妈身上，是的，外公外婆的亲女儿，我的亲妈。当我问起是谁卖你这套房子的时候，那男人说，当然是这房子的户主咯，一个打扮精致的胖女人。
04
我外公外婆原来的房子就在小城边上，终于等到拆迁，按我家四个人的户头算，国家除了给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住房，还补偿老人一些钱。等我们欢天喜地把房子简装好，住进去不久，竟说房子不是我们的。
那人说，这房子呢，当初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你老妈，你老妈房本到手之后，想要钱花，就把它卖给我啦！你老妈看起来，应该是个有钱人吧，不知道把房子卖了让老人家住哪儿，但也没有办法呀，这房子我买了，你们得尽快找时间搬出去，我们要进来过年啊。
我外婆听到这话，止不住放声大哭，痛骂老妈不争气。
那人离开之后，我看着衰老无力的二老，心头涌起千般痛。外婆直叫心口疼，我不停地安慰，有我呢，有我呢……安顿她先睡下。
走到客厅，我和外公相互看一眼，很久不说话。
外公似乎思考了很久，才跟我说，这事儿怪我，签订拆迁合同的时候，你妈不知道哪里得了消息，回家来几天，忽然变得知冷知热。以我对她的了解，一点不可信，但是又想想，她年纪也大了，盼着房子下来，女儿结婚，也安心养老，不管怎么说，她和我们是血亲。可是没想到，她都四十多岁了，还不悔改，回来骗钱，把拆迁合同上的补偿房子名字写成她的，又受人家骗，把房子给卖了，换钱乱花……你说，这闺女也是我们一手带大的，和你一样疼，这么不靠谱，……还拖累你到现在还找不到婆家。
说完长长叹口气，眼里闪着无奈而心痛的光。
我的眼圈一热，对外公说，您别生气，反正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以后不跟她来往就是，您和外婆也先别急，我们自己想办法租个房子先住着，再一步步看。您和外婆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都熬到现在了，一定还可以过更好的生活。
外公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去。我忙说，外公，您可千万要好好的，……我哽咽着，强忍住泪水。
我和外公四处租房子，外公总是怕多花钱，不肯租好点的房子，只租了郊区一套简单的农民房，我知道，如果不是想着我要回家住，他可能还要租更小的。
外婆不久住院，在医院一待几个月，都是外公陪着，我周末回去探望。外婆去世前，看着我和外公，眼里满是泪水，我和外公都知道她在想谁，可我们无能无力，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联系老妈。
后来，我干脆把外公接到我工作所在的市区，租了一套小两居，钱也不多，但外公跟我生活，我总放心些。
几年后，我结婚生子，跟丈夫凑钱买房，紧巴巴的存款只能买到90平的房子。装修的时候，公婆很大方，叫我带着外公住婆家，这样他们可以帮我照顾老小，我们可以腾出更多精力做事。
外公本来是很要面子的老人家，接他去我婆家住，受别人照顾，我知道他心底很不安，但他已经八十多岁，我怎么安排他都觉得好。我看着衰老得不想多话的外公，觉得心痛。
05
不久之后我们搬了新房，给外公留个向阳的房间，外公高兴极了，一个劲说好，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对外公和我们一起住，我丈夫觉得天经地义，他说，这都是应该的，咱们普通老百姓过日子，不就图实实在在吗？钱少，但大家一起聚着，每餐饭一起吃，开开心心，问心无愧，多好。
他就是一个普通白领，跟我在一个单位上班，我们的感情也是慢慢磨出来的。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老妈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的单位里来，逢人就说找女儿，恰好那天我和丈夫休假，带孩子出去玩一天，家里只有外公在。我们单位的人不知情，就把我的家庭住址告诉了她。
她找到我的新家，外公心软给她开了门。她在外公面前哭，说这些年懵懂，犯了些错误，受了很多苦，借了不少债，没办法，所以卖了房子，……现在还欠着人家的债，还不起，……哭得昏天暗地，我外公被她哭得脑子犯了糊涂，就给她一张卡，上面是外公最后的积蓄，五万块钱，曾经想给我装修，但是我咬牙没要，我说外公有点钱，心底不慌。
我回了家，见她已经离开，外公悔恨不已，骂老妈不靠谱，是个专业的骗子，只会挥霍钱财……我只好边安慰老人，边把怒火往心底压。
此后，外公的身体越来越差，需要频繁上医院，老人心情也不好，他会在我面前嘀咕老妈的不对，但又常常忍不住在阳台上往下张望，发呆。我想想不对劲，就跟丈夫商量，给自己转岗，做了闲职，多数时间拿来陪外公。
有一次，我下班，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赶，总感觉到有人跟踪我，我听着那脚步声，索性停下来等她，我知道她迟早会出现。
果然是她，她摘掉口罩，露出长期化妆如今松弛得不正常的脸，我不愿多看。
她顿住脚步，说，外公还好吧？
我说，是不是又要钱呢？
她有点战战兢兢地说，如果有，借点给老妈，最近信用卡不还不行了。
我按捺住怒火，说，你要多少？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五万。
我的火气终于冒上来：你说你一个人过日子，能花多少钱？你就是无底洞，谁塞得满你呢？不要跟我说你是老妈，你对我生而不养，对外公外婆从未赡养，你就知道要钱！我跟你说，你没资格叫我养你，更别说替你还债！
她瑟瑟抖着，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路人不时朝我们张望。
我冷静下来，带她去了一家茶室，找到里面的老板娘，她是我的好朋友，知道我家的事情。我跟她说，帮我找个律师。
事情处理得很好，我从我的信用卡里支出四万块钱，给老妈，跟她说，别再找我，此生不想再见。
06
我走在路上，冷风呼呼，我却越走越暖和，心里越来越平静。我忽然想到要看看手机，赶忙从包里取出来看，只见未接电话有35个，丈夫的就占了一多半，我才想起我因为聚餐，跟大家约定把手机静音了。
我把电话拨出去，丈夫赶紧接了，先扯着嗓子把我说一通，外公急得都上火了，十来岁的孩子哇哇哭，我都要跳脚了，你这人就不多想想？
我赶紧说，我走回来的，脚疼。
丈夫飞快地说，你等着，别再走路了，我马上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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