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红楼

绣红楼

牟南

寂寞女子千万恨。

周家二小姐像极了十六岁的杜丽娘。不要姹紫嫣红都开遍，她的春光早已流光溢彩。

二小姐总穿着那种暗底泛黄的浅色旗袍，锦缎齐耳，转盼间梦影涟涟。小姐刺得一手的好绣。远近著名的姨太太们的锦帕，都是二小姐的杰作。水仙绣得尤其好，水灵灵的，高贵而寂寞。

周家大小姐长得美貌。前年嫁给了王财主的大儿子。著名的纨绔子弟，穷人家的女儿和富人家的小姐都和王公子鱼水情深。茶馆里的李跛子说，周家大小姐迟早要和王公子离婚。两年过去了，李跛子的话成了谣言。据说，王公子照样来者去者不拒。周大小姐竟然没有怨言。她悄悄告诉二小姐：爱不在于男人有多坏，而在于女人多么的死心塌地。

二小姐性情刚烈，她说：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多么愚蠢！大姐说：你不明白。

李跛子有天喝醉了，跟隔壁的小五说：王老狗的儿和苏家的小姐私通，那天早上，老子起得早，路过苏家，王老狗的儿正从苏家的女墙上跳下来，狗日的……小五的妈是二小姐的奶娘，回头就把这件事说给了周老头子听。老头子束手无策。

刘太太来叫门。找二小姐取刺绣的。奶娘把刘太太迎上楼。二小姐正在刺“花开富贵”。刘太太隔着帘子看，芊芊细指像极了根根玉葱，一段乌髻偏挽一侧，旗袍上一截暗黄的描影。

刘太太对二小姐赞不绝口。先是表扬她刺绣了得，能够得一件二小姐的刺品，已经成了当地身份的象征。然后是表扬她的人，生得美貌。

临走，刘太太惯例把钱交到奶妈手上。二小姐是从来不收钱的。顺便，邀请了周老头带上二小姐赴刘家的中秋宴。

二小姐决计不肯去。因为刘太太的明示暗示，周老头知道这层意思。刘家的中秋宴是远近闻名的。高官巨贾云集。周老头真想二小姐找个好归宿，至少要比大小姐好。

因此，周老头动员大女儿来做工作。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这年的月亮特别大。寂寞的夜显得精彩特别。

中秋宴安排在十六。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

二小姐出现在宴会上，各家姨太太都过来打招呼。有些还说要拜她为师。

二小姐始终报以浅浅的微笑。和她浅浅的颜色搭配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到一颗如花似玉的心。

二小姐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姐夫。这个传说中，让姐姐声名扫地的男人。一时间，她突然理解了大小姐。

妹妹，这是你姐夫。大小姐不合适宜地谨慎小心，像每一个字都含义隽永。

二小姐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有看第二眼。

幸会！幸会！都是一家人。王公子很有神采。二小姐却听得特别刺耳。

人越来越多。二小姐不大习惯这么多人。一个人拣了朝东的一个角落，倚在一棵梨树旁，暗黄的衣衫衬着月色。

刘太太领了一个年轻人过来。

二小姐，这是张司长的三儿子，他母亲托他来跟你约一张刺绣。

年轻人习习洒落，灯光的暗影纠缠着月光。

好象什么地方见过。是吗？有一本书叫《红楼梦》，书上也是这么说的。

相逢有无数的方式，结果却只有两种。

后来，年轻人去到二小姐的阁楼上取刺绣。二小姐说，她的阁楼上没有来过男客，你是第一个。

他说，我们是在月圆的夜晚认识的，千里婵娟人长久。二小姐绣了一副鸳鸯戏水。

年轻人口碑很好，都说他是公子中最有礼节的。用李跛子的话来说，他是女人就要找这样的人托付终身。

周家二小姐又见了姐姐两次，她再不说姐姐愚蠢之类的话。两个人提到了年轻人。二小姐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姐姐只是笑。她说，女人的事情都是写在脸上的。并且说，男人有一种本事，让你牵肠挂肚，你等着瞧嘛！

二小姐惊疑得像一只小兔，其实不用等，现在她就已经牵肠挂肚了！

最近听说二小姐不绣花了。专绣人。她绣的《林黛玉进贾府》、《大观园读西厢》简直出神入化，让人不敢相信是针线绣出来的。旁县的著名大学者沈三郎花了大价钱买了二小姐的《十二金钗》，据说，那笔钱能在京城买一栋最好的别墅。沈三郎不爱女人，但却拼命地欣赏二小姐的《十二金钗》。欣赏是不占有。因此，真正欣赏女人的不是男人，而是男人中的******。

不爱女人的沈三郎收藏了二小姐的刺绣，这个新闻成了李跛子口中的头等大事。二小姐刺绣的名声愈发洪亮。

张家的年轻公子经常出入二小姐的阁楼。而对于二小姐而言，这一切都是一首如梦令。

事情终于发生了。张公子终于在一天清晨跳过周家的女墙，招摇而去。

二小姐面皮宜发红润，绣出来的人物脉脉多情，特别是那贾宝玉，绣得就是一颗痴情种。

春天要完了的时候，张公子来得少了。男人心软的时候，那是因为有些部位是硬的；心硬的时候，说明有些东西是软的。

二小姐托奶妈送一张刺绣到张家去。目的是想奶妈替自己稍个信。

奶妈回来的时候，告诉二小姐，张家公子去湖南了，说是张司长派去补任。

二小姐觉得天旋地转。《大观园宴游图》就要完工，现在却无论如何刺不下去。她神思恍惚。心像被谁掏了去，空落落的，两天没有吃饭。

大小姐知道了妹妹的情况，和周老头子商量，把妹妹接到王家住两天，以免触物伤情。周老头子没有主意，点头答应。

王家的庭院又深又大。

二小姐问：姐夫不在家吗？

可能他今晚不会回来了。大小姐说。你知道上次我说的：男人有一种让你牵肠挂肚的本事，现在你知道是什么了吗？

二小姐红了脸，不应声。

大小姐说：是狠心，男人的法宝就是狠心。

姐妹两个独自嗟伤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二小姐就在王家花园里逛。等中午大小姐起床的时候，发现二小姐正在绣《彩蝶戏牡丹》。雍容富贵的牡丹花端方大雅。二小姐绣得很认真，除了手里的针线，她几乎忘乎所以。大小姐很为妹妹高兴。有些感情能暂时遗忘就说明能永远遗忘。

大小姐问妹妹想吃什么，

荷叶莲子羹。要姐姐亲手做的。

那中午让奶妈随便弄点来吃，下午我亲自去选莲子。

周大小姐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去城东的叶家选最好的莲子，只有这里的莲子熬出的粥才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并且莲子要两头尖的，莲肉才饱满圆融。

王公子喝了点酒，借着下午懒懒的阳光一脚蹩进庭院。深深的梧桐树下，暮春的落花点缀了一个哀婉缠绵的女子。二小姐眼波中书写的失意搭配上梨花粉面，头上的发髻没有梳好，反倒生出一番风韵。

王公子走到二小姐身后：二小姐这个打扮好眼熟！

陌生男子的嗓音惊动了她，一不小心就扎了手。而小姐想起《红楼梦》和那幅没有刺完的绣。

她回神过来，手指头已经在王公子嘴里了。

她想，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

后来，她问姐夫，你怎么就敢来碰我。王公子说：男人看女人只需要一眼，女人看男人则需要一生。

二小姐搬回了周家住。李跛子在茶馆里宣称：狗日的王老狗的儿，吃草从来不考虑地方。

二小姐对大小姐说：对不起。

大小姐抱着妹妹：女人的一夜是一生，男人的一生是一夜。女人为了爱，可以牺牲一切；为了不爱，也可以牺牲一切。

在周家二小姐的阁楼上，挂着一副绣好的《大观园宴游图》，精湛的技艺让所有欣赏的人叹为观止。不过，你若仔细欣赏，就能发现，大观园万紫千红簇拥着的，不是贾宝玉，而是西门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