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对不起

俺娘活了九十五岁。俺娘是个小脚女人，十八岁嫁给俺爹。

俺爹是个庄户人，整天和庄户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说话粗声粗气，从来只会在心里心疼俺娘。

俺爹下地回来，习惯了远远的在街门外头就咳咳的咳几声，俺娘总是第一个听见，推开针线簸箩从炕上出溜下来，小脚吧嗒吧嗒走到家门口，从门后面的挂勾上抓起自己用旧布条做成的掸子。

俺娘使劲儿往后推一下门儿，拎掸子的那只手已经把掸子上的布条送进左手里，俺娘被日子打磨的粗糙的手一边捋顺布条，一边迈开小脚铿铿锵锵地走下台阶。

俺娘脚小却走得很快，紧紧的几步就走到刚刚放下扁担一身泥土的俺爹身后。啪！啪！从后到前，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父亲转着身子让俺娘掸去身上的尘土。

堂屋门后边放着洗脸盆架，俺爹每天回来总要好好地洗净，俺娘站在旁边等俺爹递过来毛巾，俺娘给俺爹把背上擦洗干净。

炕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俺爹双手撑着炕沿跪上炕去，两只鞋轻轻地碰一碰，俺娘走过来拿住鞋立到家门口的旁边让太阳晒着。

俺娘走到灶火旁，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饭菜都在笼屉上，炕上早已放着个搪瓷盆子，俺娘一较劲儿提起笼屉放在搪瓷盆儿上。

俺娘胳膊一使劲儿腿已经在炕沿边上，两只小脚放在炕沿边边上碰一碰，碰掉了尘土的鞋与脚已经放在了俺娘盘起的腿下边。

俺娘接过俺爹递过来的大碗，用筷子熟练的叉起红面搓鱼儿，装满一大碗，又从炕上的大碗里舀了酸菜蒸土豆的调料，用筷子挑几挑，夹起一个黄澄澄的窝窝头放到搓鱼鱼上面，这才把碗递给俺爹。

俺爹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吃，俺娘看俺爹吃的差不多了，再给俺爹添上饭菜，这才看着笼屉上哪个吃的剩的多吃哪个。

自打俺有记忆以来，俺娘就这么照顾着俺爹。

后来俺娘生下了俺大姐，俺和俺两个弟弟。俺们姐弟之间每个和每个差两岁。

姐姐早早地嫁人。嫁给邻村一个富裕的人家。姐夫是吃公家饭的，在湖北工作，姐姐也就跟着姐夫去了湖北，六二压的时候姐夫和姐姐还有孩子一起回到了姐夫的村庄。

俺娘看到姐夫在外面工作挺好，不用成天风吹日晒，人多会儿也是白白的，干干净净的。

俺娘就成天在俺爹面前说供书吧！供书吧！咱们俩个受点罪也让孩子们出外面去工作。

俺爹听俺娘的。俺爹和俺娘一直赞成俺们弟兄仨在学习上用力气，也很少让俺仨去地里干活。

俺们弟兄三个也挺争气的，上小学的时候，在村子里是数头一数头二的好学生，初中我们就都去乡里上学了。

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下次再去的时候就要背上下周的干粮，拿上熬稀饭的小米。

俺们村的地薄，俺爹一个人干农活儿收成不算太高，俺娘就给俺们精打细算的做，红面俺们拿的是头遭二遭，俺爹俺娘吃的是三栏面。

俺爹一个人劳作供三个儿子上学，的确是不容易的。俺报考了师范院校，那时候师范学校是免费的，这样可以减轻俺爹和俺娘的压力。

二弟从化工学校毕业后去黑龙江参加了工作。后来工作单位整体搬迁回来，二弟从那边一并带回了一起工作的媳妇。

俺从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就参加了工作，参加工作后虽然工资不高，但可以接济家里一些，供三弟一些学费，也就多多少少地减轻了俺爹和俺娘的心力。

俺的媳妇是姐姐做媒的。那时候嫁姑娘还兴要现大洋，岳父提出了那时候俺爹和俺娘不好承受的现大洋，俺爹有点儿为难，俺娘说：借！咱也要把这个媳妇娶回来。

记得俺娶媳妇借下的现大洋俺爹俺娘省吃俭用很多年后才还清。

一九八四年一月，俺在送俺姐姐孩子回老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脑袋里的余血和脑浆总共挖掉四️两，能够生还是一种奇迹。

当时怕老人担心没有告诉二老，等俺的身体状况逐渐平稳很久很久以后才告诉俺爹与俺娘。

俺媳妇工作忙，还要带孩子再照顾我，怕把她身体累垮，有一度时期俺就回到俺爹和俺娘的身边。

那时候俺爹俺娘虽然不用供俺弟兄仨上学了，但是弟兄仨每家的日子过得也不是太轻松，接济俺爹俺娘也不多。俺爹俺娘的日子，过得也不是太轻松。

俺回到爹娘的身边，每天早上娘给俺爹冲一个鸡蛋，也给俺冲一个鸡蛋。俺问俺娘你也冲一个鸡蛋吗！

俺娘笑着说：冲吧！冲吧！但是自始至终俺住了那么多次那么些天，也没见俺娘给自己冲过一次鸡蛋喝。

俺爹去世后俺娘到弟兄三家轮流住，轮到俺家时俺媳妇说老家话，俺娘听起来顺耳好懂，俩人聊的多一些。

聊起前些年冲鸡蛋这件事儿，俺娘说：不知道怎么的？孩儿爱吃的东西，娘就一点也不想吃了，真的是一点点也不想吃了。

俺媳妇把这件事告诉阳的时候，俺知道那是您亲您的儿子呀！娘呀，您掏心掏肺的亲俺，可是俺又能报答娘亲多少呢？

娘你记不记得？俺落户到省城的一个近郊村子里教书，村子里念及俺和媳妇教书教的好，批了一块地基给俺。

俺娘和俺爹知道俺穷，盖不起房子，俺娘说服俺爹把老家的大门楼上的木料拆了，瓦揭了，找人捎下来给俺盖房子用，俺们老家换了一个简易的门楼。

娘呀！你是那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要面子，从来不想让人说一个＂不＂字。

您小脚一盘坐在炕上，透过咱家的玻璃窗您看着俺爹从大门里出出进进，看着俺姐姐出嫁，看着俺们穿过门楼领回来三个儿媳妇，隔了年又带回来您的孙子们。

可是为了俺，您不怕左邻右舍看笑话，您拆了自己家的门楼，那是拆了自己家的门脸呀！

娘！您地下有知吗？您捎来的木料盖起的房子过了很多年后赶上国家建设的需要，轰动一时的＂五村联拆＂轰轰烈烈的展开，您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夜之间有了我们好几代人再努力也挣不到的钱。

家家户户都有了好几套房子。车子！票子！房子！样样不缺。可我缺的是想让俺娘能看到这一切或是知道这一切也行呀！娘呀，门口有了上好的公园，我多想推着轮椅陪你走一走看一看。

记得有一次您生病后身体刚刚恢复一点点，俺去二弟家看您的时候，您说您想回自己的村庄走一圈儿。

俺知道您老人家一定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轮流着跟着弟兄仨住，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娘呀！那时候你一定是想家啦！

俺们虽然是您的亲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对您都挺好，但是哪里也不如自己的家里好呀！

您老人家在家乡住了一辈子，您一定是想那里的山想那里的水了。

二弟安排了车子把咱们送回姐姐家，休整了一天俺借了平车铺了张褥子，让小舅子拉上您走了五里山路，回到您日思夜想的村庄，进到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院子。

院子里杂草丛生，门上的蜘蛛网网住了门闩。我执意没有推开门架起炉烧火做饭，带上您只是匆匆转了一圈又将您送回到姐姐家里。

从那次之后您再没有站起来，也在没有能够回到您日思夜想的小院。

多年以后我们已进入人生暮年思乡心切的时候，俺才懂得了您当时心里的真正想法，俺想再陪您回到您熟悉的炕上，重温旧日美好的时光，可是您早已离俺们远去。

还记得那是在您人生暮年的最后几天里，我和小弟陪在您的身边，大部分的时候您是昏昏欲睡的。

那时候我们也已老大不小，连日来的陪侍让我们身体透支了许多，当您清醒的时候，我俯下身子在您的耳边问：娘您想吃什么？

娘您想了想，费劲力气和儿说想吃西瓜。我们差表叔家小儿去镇上，冬天，那孩子满世界的跑给您买回来一个西瓜。

切开西瓜的一刹那，我们看到西瓜瓤是黄色的。我用小勺舀起瓜瓤，举到您的面前，告诉您这是黄瓤的西瓜。

您看了看，闭上眼睛也没有张开嘴，终究那瓣西瓜没能吃到您的嘴里。

从那之后三天三夜您水米未进，第四天的早上，您永远的离我们而去。

一别已无再见，三生有幸做您的儿子，我们母子相聚七十五载，我双膝跪地送您回归苍茫大地，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眼之所看，皆是遗憾！

娘啊！来日并不方长，一别再无归期。人生生老三千疾，唯有思念不可医，从此相见梦里边，您长眠，儿长念！愿来世我们还能再相见，让我继续做您的儿子！

您出一趟远门，远到儿过完这一生才能想见！

娘啊！对不起！娘啊！儿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