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了两本张宏杰的书,《饥饿的盛世》《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读来有趣,写的精彩,虽然有许多主观臆断的章节,但肯定是有意思又有内涵的历史书籍了。
把历史书写的有意思又有内涵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治史是一件辛苦的事,大多数治史学家,对史料的详实有着近乎呆板的执拗,追求凡出典故必有出处,点评人物又习惯了从故纸堆里寻找词章。
小时候枯坐读《史记》《资治通鉴》,读到头大。虽然中国治史的文人多会融入个人见解,来一段感性的评价,但仍然会觉得历史太过平板枯燥,读不出深意。再加上自古史书,多数是为圣人治史,其中夹杂了太多为尊者讳的史实,与真假难辨的个人猜测。
反而是《聊斋志异》《红楼梦》的文字才觉得新颖活跃,以志怪的行文,横切出整个社会底层的侧面,多有收获。
后来读柏杨的《中国人史纲》,算是对历史有了新的观感,以及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所展现的大历史观,有了更多旁观者的洞悉。
后来二月河的落霞三部曲,到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更白话更活泼的描写历史,省去了理解文字理解史料的过程,读者有更多的功夫去思考自己的想法,这也催生了读客历史书大类的井喷,当然很多当代人写的历史类小说,真的不好看,并不推荐。
回到张宏杰,他的历史书很好看。他的文字围绕人物为中心,细节丰富,史料也很详实。围绕着一个王朝一个人物,张宏杰隐隐约约的在阐明自己的历史观。
人们都说以史为鉴,这也正是历史这门学科强大之处,各个深研历史的文人,不是为了写出更加通俗易懂的历史读本,而是要在历史循环往复的脉络里寻找内涵,阐明自己的历史观。汤因比是这样,黄仁宇是这样,马克思也是这样。
所以有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所以汤因比在《历史研究》里说,整个历史,就是人类和自然抗争的历史。
末代皇帝做不完的皇帝梦与将相梦
中国的封建历史数千年,一路走到明清时期达到巅峰,然后在坚船利炮下轰然倒塌。王朝虽然覆灭了,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依然生活着,那些一脉相承的国民性保留了下来。所以阅读明清历史,就是了解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最好办法。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评价中国:「中国的历史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看《饥饿的盛世》《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时,一直挥散不去的一个观感就是,在这片国度,从过去到今天。每个人都有一个皇帝梦,中国历史千年,无论是好的时代,还是坏的时代,无论是战乱还是太平,所有的故事都围绕着皇帝展开。
孙中山说,「四万万人都想当皇帝。中国向来没有为自由民主平等起过战争,几千年来历史上的战争,都是大家要争皇帝。」
至于为什么做皇帝,因为太简单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整个王朝的权力统统向顶端聚集,最终达到皇帝一人手中。钱穆在研究历史时也得到了结论,随着时间的退役,封建王朝的权力越来越集中于皇权,政治架构随着集权化方向发展,王朝的体制逐渐僵化、死板,最终造成封建王朝的崩塌。
在封建王朝里,当不上皇帝,你一无所有。所你当上了皇帝,又什么都有了,尊严、权力、金钱、美女……你一个人高坐龙椅,全天下的人都为你一人服务。在帝国的中央,花无数银两,用最好的砖瓦,盖出成千上万间房子组成的宫殿,叫紫禁城,皇帝住的;人们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数千美女,送到紫禁城,组成皇帝的后宫;数万男人去势,成为不男不女的怪物,称太监,服侍皇帝一人吃喝拉撒。
还有更多匪夷所思的项目,张宏杰细致的描述了一些:
皇帝每顿饭,要九十九道菜,摆满九张桌子。皇帝的衣服,好几万件,装满了好几间大殿。凡是天下最好的美味,都要由皇帝垄断。长江上的鲥鱼,每年的第一网只有皇帝有权力品尝。
清代内务府规定,鱼打捞上来后,限定二十二个时辰(四十四小时),送到皇帝面前。在中华帝国之内,有上百处工场,几十万个工人,专门为皇帝一个人生产茶杯、马桶和衣料。
景德镇这个中国著名的城市,就是因为是给皇帝烧造瓷器建立的。《红楼梦》中那个奢华到极致的大观园的主人,身份是什么啊?其实他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家奴,皇家衣料工场的一个工头。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权力具象化到登峰造极的境地,而这种权力的景象,在明清时期,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相信也后无来者。
与皇帝梦相配的是将相梦,每个时代,皇帝太稀少了,于是人们退而求其次,成为皇帝近臣,拥立皇帝,成为皇帝权力延伸的触角。他们享受着次一等的权力,而这权力依然足够吸引。
但是这权力的代价,就是成为皇帝一人的奴才。中国历来将相之臣,治国方略不多,而如何讨好效忠,成了最大的学问。
张宏杰在描述康乾时期的著名大臣张廷玉时,有段有意思的片段。
张廷玉算是历史上及其幸运的大臣,29岁进士,辅佐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在雍正时期最为风光,累次升迁至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监管吏户两部,还让雍正立下遗嘱,死后配享太庙,也就是说死后可以和雍正一起在阴间作伴,这大概是将相梦的巅峰了。
张廷玉人们高级大臣最忌讳的几点:
一是性格过于刚直,比如比干和海瑞。他们不讲方式方法地与天子作对,下场当然悲惨。
二是做事过于讲原则,比如岳飞。他只从国家民族角度去考虑问题,却不顾及帝王个人心理隐私以社会正义去挑战帝王的一己之私,终至非死不可。
三是权力过大,不知谨慎。皇帝与大臣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同,性格气质思维方式及个人偏好不同,不可能事事都想到一起。与皇帝意见相左之事既多,不免日久生怨,积隙成仇。
第四点则比较有清朝特色,那就是由于大臣们因为“好名”而获罪。专制主义发展到清代,连儒学的人格追求,也成了专制极度扩张的妨碍。原因很简单。儒学固然有维护“纲常”的一面,同时也有追求自我完善,要求人格独立的一面。儒学一方面要求其信徒尽力为皇帝服务,同时也要求他们不能放弃对自己人格尊严的坚持和精神价值的追求。
于是,在封建王朝里,人们为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格、品质、性格、尊严统统抛去,努力成为跪服在皇帝坐下的一只奴才,才能获得那些次一等的权力和荣耀。
这些都是中国国民中奴性的演化来源,在那个只有生存权没有发展权的时代,从渴望获得权力荣耀,逐渐演变成渴望获得生存的权力,最终弯下了自己的膝盖。
进化历史的本质是不断重复
从历史中这些帝王将相的篇章里,我们看到了王朝的更迭,一代一代的重复着悲哀的故事,就像希绪弗斯不断的推着巨石到达山巅,然后再滚落谷底。
每一次的故事无一例外,每一次的故事毫无新意,历史就像一个巨大的复读机,循环播放着相同的咏叹。
帝王们争权夺力,将相相互倾伐,金戈铁马,浮尸千里,这都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在这样集权到极致的国度里,苍生草民的身影被纷纷抹去,他们的存在成了数字,成了好时代和坏时代的证明。
当然,真正悲哀的是,这样反复发生的故事,直到今天,仍然没有消退。失势者败逃出局,胜利者书写历史。做多了梦,可还是一个饥饿的盛世,我们高举的「旗帜」,坚持的「主义」,倡导的「代表」,遵循的「道理」,看起来仍然是在给某些人唱赞歌;体制与官权的崇拜,与将相之术多么相似;老百姓的疾苦与生死,仍然是枯燥报表上的数字。
以史为鉴一直都是伪命题,我们能从历史教训中获得的唯一教训就是得不到教训。我们仍然热爱胜利者的哲学,热衷体制内的红利,喜欢向更弱者抽刀,习惯于卑躬屈膝。
但是历史看多了,我们才能真正学会不去仰视那最高处的皇冠,回头思考作为个体的生存之道。柏杨曾说,「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克服性格深处的小,习惯了跪着,就要学会站起来;习惯了服从,就要学会追求自由;习惯了傲慢,就要学会温柔;习惯了欺瞒,就要学会赤诚。
阅读历史,就能更清晰的理解这片土地的人们。历史的是非功过,大多是不能因个人得失而定论,它们是由这个国家的国民性所决定的,国民性又来自最直白的人性,而人性又由这片土地所特有的地缘千百年构造而成。所以每一次翻天覆地,或者是循环往复的历史风暴,每一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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