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有你吃的,先烧火去。”
我妈来到我面前,夺走我的筷子,气冲冲地对我说道。在她把我的筷子丢进洗碗池后,又转身给我说了一堆大道理。大概的意思就是还有客人在这,不能显得这么没规矩。在这个空隙,我舅妈把板鸭装了盘,然后让它被我弟端上桌。
我遇到我妈的训斥时,通常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我所有器官仿佛忽然失去油润滑的齿轮,几乎难以动弹半分。等到我从这种迷糊状态中脱离出来,对于板鸭的美好期待,直到我被通知可以上桌了才重新被唤起。
无论什么东西,在被强加了想象之前,它都是无比美好的。但当它真正地与人的现实接触后,所有的美好都会像残败的花一样破碎。
其实我想要说的是,你要是越期待,通常你就会越失望。

当我对于板鸭的美味想象重新被唤起的那一刻,在众多菜碟中一阵搜索后没有得到我要的结果,我便大声地问起来。
“哪个是板鸭?”
“这个。”
我舅妈指着一盘我刚才扫过没有多加注意的菜回应我。
盘子上面是一层香菜叶和姜丝,其间还有几块仿佛是作点缀的黄黑颜色的腊鸭。
“这是腊鸭,不是板鸭!”
我带着肯定以及气愤的语气回应我舅妈,在此之前我花了几秒钟才确定不是我看错了,那盘的的确确是我家每年都有的腊鸭。
“板鸭就是腊鸭。”
我一个舅舅笑呵呵地对我说。
“不是,腊鸭就是腊鸭。”
在听完这个舅舅解释后,我夹起一块鸭肉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下,发现和往常吃的腊鸭没有半分区别。
咸咸的,那是因为我妈放了一大把盐去腌制的结果;像柴一样干得有嚼劲,那是几十天太阳晒的结果;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柴烟味,香香的。
可这些和往常的味道没有半分区别,和我想象中集鸡翅、披萨、牛肉汉堡等我当时能想到的美食香味、颜色、味道于一体的板鸭完全不同。
正在我刚想要再发出我的反对意见,试图挽回我的幻想的时候,我爸敲了我的碗一筷子,提醒我不要太过分了。
“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别再说了。”

于是我第一次对板鸭的认识就停留在这样一种浅浅的表层。直到我从家乡这个小县城脱离出来,有了长时间留在异地不与家人的机会,在一个偶然的中午,才真正认识到这个叫作板鸭的东西是有怎样一种真正的味道。
我与朋友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一份板鸭饭,它还在服务员手上端着的时候,我就认出它来了。就是我家乡的腊鸭!
我那时才愿意相信,或者说,知道腊鸭就是板鸭。
可这板鸭吃进嘴里的味道和记忆中的味道相差太大了。
颜色不对;不够咸;没有劲道;柴干的感觉更是别说,吃进嘴湿漉漉的,像是吞下块水果似的;甚至连那股柴烟味也消失了。
从外地回来的那个新年,我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于是便叫我妈做了一份板鸭。
在后一年的酒店中的一次宴席上,这道菜的名字叫【玉丝板鸭】。这时在我家,当然回归本原,名叫【白萝卜炒腊鸭】。
香,有味,柴得有嚼劲。
这是我在此后每一年把板鸭放进嘴后,嚼起来的感受。吃过几年后,这感觉早已深入我舌头的每一处味蕾,被死死得记住了,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并且,在之后的某个吃到比板鸭还要美味的海鲜的日子后,我依旧不会嫌弃板鸭,因为不但我的所有味觉器官都认可他,更重要的是,我的心认可它。
我在几年前“冒险”带过一罐给异地的朋友们尝,得到了他们一致的赞赏,一罐【沙地板鸭】一天不到就一块不剩。
前年因为早放假,我有幸看到我妈做板鸭的全过程,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的板鸭味道会不一样。
我家有一口墨绿色的大缸,我亲眼看着这口能放下一个成人的大缸由空变满。
被散养的,凡是三斤左右的鸭子在被宰杀、拔光毛后,都被放进这口大缸。在盐里腌上一段时间,然后用绳子串起,挂在竹篙上。为了让鸭子每一处都接受到充足的阳光,在被刀打开胸脯的位置,有一根根的竹条插在上面,不让两边的肉合在一起,使得整只鸭子真的如同一块平坦的板一般。我想【板鸭】之名的来源,恐怕少不了它形状的一部分功劳。
迎着有些刺骨的冬风,在家乡沙地独有的太阳的照耀下,一排排滴着金色油滴的鸭子在竹竿上散发肉香。看到这样的景色时,谁又不会想象它进入嘴中的那一刻给人的美妙感觉呢?但光是晒还不算完成所有工序。
板鸭在稍微干些后,便会放到靠近厨房的窗户旁,接受木柴烟的再一次洗礼,让味道再增一层。这时的板鸭才是最正宗,最美味,最完美的。

沙地独有的鸭子,风,阳光以及柴烟,甚至每一方水土,造就出了不一样的板鸭。
以前我家晒腊货最怕遇到连绵不绝的下雨天,虽然板鸭比其他食物更不容易坏,保存得久甚至能放上几个月,可这也抵挡不住雨天带来的湿气。下个没停的雨会让腊货受潮,时间久了甚至会生毛——这是被菌入侵的迹象,到这个时候,整个板鸭就坏了,不能吃了,一年的心血也白费了。现在倒是好了,有了冰箱,不管你雨天晴天,把晒好了的板鸭往冷冻室一放,一年后取出来都能吃。
我时常去县城民俗园逛,最喜欢其中墙上一段对板鸭的赞美之语:沙地板鸭,型如月琴,皮张奶酪色,瘦肉酱色,毛脚干净,柔嫩骨脆,甘香四溢,咸淡适中,为历代朝廷贡品,为腊味之王。
我家的板鸭是做不出上述品相和味道的,不过,终于一道能拿得出去朋友面前炫耀的特色菜,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火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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