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首届非虚构写作大奖的作品《出梁庄记》,是人大文学院教授梁鸿笔下的家乡。读到这部记录中国农民的非虚构作品时,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当我在医院住院部工作的时候,虽然也接触周边农村群众,但毕竟不多,大部分病人还是单位职工、罪犯。可是在二门诊,就多是农村群众了。
余医生其实是在医院住院部时就认识的。他是周边一个村子的村医,俗称“赤脚医生”。
农村人大多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一直到很多年后,我在中央电视台上看到他的新闻,才知道认识他的时候,他是40多岁。
他中等身材,总是蓬头垢面,衣衫凌乱,但气势非凡。他常给我们医院带病人。来时,大摇大摆走在前面,老远就熟门熟路地大叫医生的名字,显得亲热异常。男医生们也很给他面子,会赶紧迎上去,打招呼、递烟,如果不是急症还会寒喧几句。
很多次他都是喝多了酒带病人来,满脸通红,酒气老远就闻得到,脚步蹒跚着,口齿不清地介绍病情。真不敢想像,他这样的医生还能让村民信任。
交待了病人,他多半会和病人说,放心,某某医生和我关系好,你安心在这治疗。病人和家属一脸感激地看着他。
有时候他带来的病人没按时缴费,医生都直接和他说。他一来,三言两语就解决了问题。病人经济实在困难,他也会提前给医生交待,不要用太贵的药,尽量给节约些。
但有一次,他村里的人吃了门诊医生开的青霉素类药物,发生过敏反应,他带着村里人到我们医院来闹事,一点不讲平时和医生的“情面”。最后,医院只得赔钱了事。
后来,他该带的病人照带不误。
哪知道到了二门诊他又给我们带病人来。原来,他和我们的医生私交不错,他说:“L医生,你来了,我肯定要给你捧场。”他把病人当礼物送给我们的医生。
要知道,他们村离医院比较近,到二门诊真真是舍近求远。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他的病人的。
不记得为什么了,可能是我们医生想放松一下,毕竟在二门诊“山高皇帝远”,他提出要去余医生村里看个病人,让我也跟着去了。
我印象里余医生的家和周围村民比,虽然不光鲜亮丽,但也没明显差到哪里去。后来,在人民网、湖北日报上看到报道他的文章,说他家里是平房,石棉瓦屋顶,但当时我没留心。
我从小就在农村读书,很多同学家里都去过。进到余医生家里,有点小吃惊,没想到他家和十多年前我的小学同学家境况差不多。
当时是夏天,堂屋里苍蝇到处飞,木桌上盛放着一大盆米茶(当地的一种食物),用罩子罩着,横七竖八摆着几把椅子。屋里别无其他。
两边应该是卧室,窗子开得小,都是黑咕咙咚的,我们在堂屋里坐了一会,也没见他家人出来。然后就去另外一家村民家看病人,那家人也穷,和余医生家比更差。
我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的都是“新农村”“新风貌”,但我眼前的却是“旧农村”“旧风貌”。
他偶尔来找我们医生聊天,一坐半天功夫,讲他昨天的麻将战果,共同认识的人又发生了什么趣事,近期和谁喝了酒吃了饭。
感觉他除了当村医外应该不种地,不然哪有这么多时间。但他见了我们这些女医护人员却显得很淡漠,往往点点头,说“你上班啊”就算打过了招呼。他应该认识我们全院的人。
总觉得他像汪曾祺描写的那个养蜂人,有种罗曼蒂克的浪漫主义情怀,工作的时候工作,闲时聊聊天、打打麻将、东游西逛,和普通农民相比过得可算逍遥自在。
后来,我离开二门诊、又离开医院、离开原单位,很少和医院的人再有交集。
2012年春节,我偶尔抬头看了一眼《新闻联播》,看到一张放大的大头像,但完全不认识。播音员一字一字念出:X省X市X乡X村,呀,不是我们附近的农村吗?再听,一个叫余XX的好医生,那不是余医生吗?
原来,2009年他就因病去世了,家人在他抽屉里找到500多张处方欠条,都是这么些年村里人欠下的医药费。而当时,为抢救他,家人总共只凑出200元钱。
我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后,知道报道先进人物时总会有些拔高。余医生走了,500多张欠条就算一张10元,对他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可能,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突然离开。他和许多我认识的农村男人一样,有一天过一天,没有什么长远的打算。眼界、受教育程度、经济条件都不允许他们想得长远。
不过,就算他先知先觉,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也不好意思一手交钱,一手给药吧。
在2012年春节前,我觉得余医生很不靠谱。后来,我觉得,唉,一言难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