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新没有选择把你彻底烧成灰,而是保留了几根骨头,因而骨灰盒显得特别大,我们看着工人把骨头先装进盒里,然后再把骨灰倒进去,那情景仿佛是考古队队员在清理挖掘出的宝藏。
那几根长长的骨头我猜是你的腿骨吧,想着你身体好时走得那么快,我总在后面追,现在,这曾经矫健的两条腿只剩了这几根没血肉的光骨头了,真是可怕!而我竟然还有勇气站在这里亲眼看着你从有血有肉的人变成无生命的骨头和灰,也是可怕!
眼泪已经流干了,所有的感觉也已经变迟钝了,这时候却猛然听到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呼叫她父亲的声音,她一遍遍用尖锐刺耳的哭腔喊她死去的即将火化的爸爸,让人听了无比震动。因为,我们也都用的是同一个称谓。
每个人表达悲痛的方式不一样,我这辈子都没有过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的历史,即便发生了这么天大的事,我也选择默默流泪,选择在心里呼喊你。虽然如此,这个女人声音里的悲伤和绝望却让我感同身受。
是啊,失去父亲的并不只我一人。世间每一个有父亲的人都有一天会失去他,经历我和这个陌生女人正在经历的一切。这么一想,我忽然平静很多,感觉自己从小我中悟出了大我。
老黄在你的骨灰盒上搭了块红色绸布,然后交给我,但是我抱不动,他只好交给了新。新就这样捧着这个沉重的、刷了黑色烤漆的木盒子,从火葬场出来,老黄给了我一把展开的红色纸伞,让我用它在一旁遮着光,说按民俗骨灰盒不能见光。
我们一路几乎小跑着来到一辆早已等在路边的面包车上,没有一分钟停留,立刻驱车前往远郊一块昨天才买下的墓地。
和早上坐灵车来时一样,现在我和新又坐在了一排,来时你躺在我们脚下的不锈钢冰柜里,现在你被我们捧在了手上。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我望着新怀里的黑色盒子及上面覆盖的红色绸布,说不出的奇怪。
车窗外的城市风景一闪而过,春天的郊区百花盛开,美不胜收,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我站在半山腰,远看田野民宅,近看林立墓碑,心里说不出的悲伤。
春天,万物复苏,为何,独独你不能复苏?
作为传统家庭,你和老妈生前都忌讳谈死,我也没有提前为你们预备安葬之地。你死得匆忙,烧得匆忙,葬得也匆忙。
好在天可怜见,好人好报,墓地虽是临时买的,倒也山清水秀,幽静美好,你生前若能亲自来看,想必也会喜欢。
一方墓穴,一尊木盒,一个亲爱的人,一生就此浓缩。想想生前怎样在这世界挣扎、奋斗,怎样渴望各种占有,如今,一切成空,唯有几根骨、一把灰,伴着日出日落,花谢花开。
一声叹息!
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活着时我总觉得时间是无限的,你猛地这么一死,时空都变得极为有限,一切有意义的事瞬间变得无意义。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就是好好活着吗,既然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我该思考的是:死亡的意义是什么?
你的墓穴旁种了一棵小松树,像一个小小的卫兵,规规矩矩地站立着,显得那么尽职、可爱。若干年后,想必这松树一定高可蔽日吧,真好,就让它来陪着你吧,替你遮挡风雨和烈日。
同行的朋友说,骨灰若不装在盒子里,直接埋在土里就更好了,这样可以参与松树的生命成长,滋养它,融入它,成就它。
我虽也这么想,毕竟还得顾念着风俗和礼仪,骨灰盒上盖了块红布,在下到墓穴的过程中还打了把纸伞遮光, 所有这些讲究代表什么我并不清楚,且由殡葬公司这么弄着吧。反正,多年之后,那木盒也必朽坏,你的骨灰终会与高山、土地及树木融为一体,实现“尘归尘,土归土”的宿命。
是的,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朝他的鼻孔吹了口气,这人便成了有生命的活人。而今,气息既无,活人变死人,死人变尘土,仍然归于尘土,这就是入土为安吧。
所以,人若活着,只管开心、快乐,死了,最好的归宿就是挖个坑,埋在树下,进行树葬,滋养树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再次参与生命运动。
万物有灵,植物学家不是也刚发现植物是有知觉的吗?它们知道痛,知道害怕,甚至还能辨别你的意图.....这说明:万物都不像你我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老爸,你若是棵树,多好!年年花开、花落、结果,永远不死。
未来,当我再去墓地看你时,我有可摸的树干、可摘的树叶、可闻的花香,甚至看得到你茁壮的身姿和一树繁花。然后,可以躺在你的树荫下躲避太阳的强烈光芒, 任清风吹落片片树叶, 就像你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
甚至,我可以拿出小刀,在你的树干上刻下深深一行字:老爸,永远爱你!
你若是棵树,多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