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临湍县北界,秘书郎袁测,襄阳掾王汧皆立别业。大和六年,客有李佐文者,旅食二庄。佐文琴棋之流,颇为袁、王之所爱。佐文一日向暮,将止袁庄,仆夫抱衾前去,不一二里,阴风骤起,寒埃错晦。俄而夜黑,劣乘独行,迷误甚远。
约三更,晦稍息。数里之外,遥见火烛,佐文向明而至,至则野中迥室,卑狭颇甚,中有田叟,织芒屩。佐文逊词请托。久之,方延入户。叟云:“此多豺狼,客马不宜远系。”佐文因移檐下,迫火而憩。叟曰:“客本何诣而来此?”佐文告之。叟哂曰:“此去袁庄,乖于极矣。然必俟晓,方可南归。”而叟之坐后,纬萧障下,时闻稚儿啼号甚痛。每发声,叟即曰:“儿可止,事已至此,悲哭奈何?”俄则复啼,叟辄以前语解之。佐文不谕,从而诘之,叟则低回他说。佐文因曰:“孩幼苦寒,何不携之近火?”如此数四,叟则携致就炉,乃八九岁村女子耳。见客初无羞骇,但以物画灰,若抱沈恨。忽而怨咽惊号,叟则又以前语解之。佐文问之,终不得其情。
须臾平晓,叟即遥指东南乔木曰:“彼袁庄也,去此十里而近。”佐文上马四顾,乃穷荒大野,曾无人迹,独田叟一屋耳。行三数里,逢村妇,携酒一壶,纸钱副焉。见佐文曰:“此是巨泽,道无人,客凌晨何自来也?”佐文具白其事。妇乃附膺长号曰:“孰为人鬼之遇途也?”佐文细询之,其妇曰:“若客云去夜所寄宿之室,则我亡夫之殡间耳。我佣居袁庄七年矣。前春,夫暴疾而卒。翌日,始龀之女又亡。贫穷无力,父子同瘗焉。守制嫠居,官不免孤穷无托,遂意再行。今夕将适他门,故来夫女之瘗告诀耳。”佐文则与同往。比至昨暮之室,乃殡宫也。历历踪由,分明可复。妇乃号恸,泪如绠縻。因弃生业,剪发于临湍佛寺,役力誓死焉。其妇姓王,开成四年,客有见者。
秘书郎袁测、襄阳掾王汧,都在南阳临湍县北边置有田庄。大和六年(唐文宗李昂年号,827-835),有个叫李佐文的人,在两家田庄做门客。佐文精通棋琴,很受袁、二两家欢迎,
有一天傍晚,佐文去袁家田庄住宿,仆人抱着被褥先行出发了,佐文在他后面不过一二里地,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天气骤冷,尘埃弥漫,四周一片昏暗,很快天就黑了,佐文骑着匹瘦马在夜里独行,迷路走错了很远。
大约到了三更,尘埃才稍微散去。佐文远远地看见有火烛之光,就向着光走去。到了一看原来是旷野中的一个田舍,极其低矮狭窄,里面一个老农夫,正在火光下编草鞋。佐文十分客气地请求借宿,说了很久,老农才将他请入屋里。老农说:“这里有很多豺狼,你的马不能系太远了。”佐文于是将马系在房檐下,靠近火堆休息。老人问:“客人要去哪里,怎么来到这了?”佐文告诉了他缘由。老人略微嘲笑地说:“这里离袁家庄,路错得太远了。但也只能等到天亮,才能回南边去。”
老人坐下后,在草帘子后面,不时能听到一个小孩十分悲痛地啼哭,每次小孩一出声,老人就说:“儿啊,别哭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哭又有什么用?”不一会儿小孩又哭,老人就用刚才的话劝解他。佐文不知何故,就问老人。老人就低声用其它话题绕开。于是佐文说:“孩子小,怕冷,何不带他过来,靠近火堆暖和一点?”如此反复劝说,老人才把小孩带来烤火,原来是个八九岁的农村小女孩。小孩见到外客也不羞涩害怕,只是用东西在灰里划,似乎有无比的怨恨。没一会儿又抽咽悲泣,老人又用先前的话劝她。佐文问他缘故,却始终不告诉他实情。
很快天亮了,老人就远远地指着东南方向的树林说:“那就是袁家庄了。离这里大概十里左右。”李佐文上马后四处张望,乃是一片空旷荒凉的野地,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老农一间房子而已。
走了约三里路,遇到一个村妇,带着一壶酒和纸钱。村妇见到李佐文后,说:“这里是片大荒地,路上没人,你凌晨从何处来的?”佐文详细地自己的事。村女拍着胸哀号说:“谁说人鬼不能再相逢呢?”佐文仔细地询问她,村妇说:“按你所说,昨夜你寄宿的房子,是停放我亡夫棺材的草屋啊。我在袁家庄做了七年佣人了。去年春天,先夫暴病而死,第二天,我那刚七八岁的女儿也死了。家穷办不起丧礼,就把父女两人埋在一起了。我按制守礼寡居,官府也没减免我的税赋。孤独穷困,生活无着,才决定再嫁,今晚就要嫁到其他人家了,所以特意前来亡人坟前,和他们诀别啊。”
李佐文就和她一同前往,等到了昨晚借住的房子,原来是停灵的草庐,昨夜留下的痕迹,还清晰可辨。村妇大哭,泪流不绝,于是抛弃了佣人的工作,剪掉头发,去了临湍的佛寺出家,立誓要劳作到死。这个村妇姓王,开成(唐文宗年号,836-840)四年,还有人见过她。
《李佐文》亦出自《集异记》,载于《太平广记》卷三百四十七,“鬼”类。本文虽短,却反应了晚唐时期,劳动人民所遭受的深重苦难。“守制嫠居,官不免税”,田叟及村妇的贫苦生活和悲惨遭遇,令人不忍卒读,唐人小说中虽有不少反应底层人民痛苦生活的内容,但本文尤为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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