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时候我立志要把自己的十七岁活成青春伤痛文学。
也许是觉得酷,也许是受了饶雪漫的影响,这个念头悄悄沉溺在我心底,偶尔会出来透一口气,然后被这世界迅速按回去——我没有任何展开伤痛文学的契机。
和那些故事里的女主角不一样,我没有不幸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区别于常人的疾病,我成绩中上长相普通,家庭和睦生活安稳。
我只是很平凡的一个女孩,是融入人群便会瞬间消失的,最不特别的存在。
意识到这个的我丧了气,这个想法也就此不甘心地搁浅。
后来有个人听了我这样的想法,评价说人们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个人叫杨野。
高二上学期的那个元旦晚会,要求每个班出一个节目。
学校在绿茵场上搭了个小台子,冬天本来就冷,还是露天的舞台,班里会跳舞的女孩全都望而却步,能充小品相声的男孩们对这种文艺活动兴致缺缺,商量着溜走去打球,一来二去,我们班的节目一直也没定下来。
班长来找我的时候一脸苦瓜相:“徐安安,高一新生军训的时候你唱过歌的吧,你帮个忙,杨野给你吉他伴奏,唱什么都行……”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名字。
上了将近一年半的学,我和他几乎没接触,我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和他打招呼是什么时候。
他是我们班前几名的好学生,老师的乖宝宝,为人腼腆温和,我们是两个圈子的人,各自在自己的范围内活动,却始终碰不到一起。
我回头找了找杨野,没在教室里发现他,班长指了指窗户,我才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干枯的紫藤树下,正在安静地看书。
应该是为了躲避吵闹才去的外面,竟也不嫌冷。
透过玻璃,冬天的阳光和光秃秃的紫藤给我看到的画面染上了一层苍白,那个男孩安静地融入了那白色。
很漂亮的风景。
我心里有根弦轻轻地被拨了一下。
我答应了上台表演。
班长把节目类型报上去,但因为离彩排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有了时间慢慢选歌。
为了给我和杨野找灵感,班长准备带着我们去唱歌,那几个爱玩爱闹的同学听说了,拍着胸脯说要给我们当参谋。
结果那些男孩儿撒了欢儿地冲进包房,直接点了首《王妃》开场,瞬间把严肃的备赛时间定位成了狂欢party。
一首接一首,热场将近占了一半时间,班长欲哭无泪地扯那个吼得最厉害的:“不是说好了给徐安安选歌吗!”
“是啊!我唱着呢,安安你听哪个满意选哪个!”
……谢谢你啊。
我叹着气去角落里拿了一瓶汽水,喝下第一口的时候KTV里出现了短暂一瞬的寂静,继而随着我口腔里的气泡一下子炸开了:“这谁点的歌啊这么老!”
我回头去看,屏幕上明显来源于上世纪的画面在这样一个喧闹的空间里格格不入,画面中央写着《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几个字,前奏轻轻地流淌出来,把躁动全都熄灭了。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唱歌的是杨野,他穿着一件浅色的毛衣,表情很寡淡。他什么都没管,缩在沙发的一角,安安静静地开始唱了。
蓝色的繁体字幕一个一个地被白色吞没,周围人有些诧异,但都默契地没有打扰他。
而他什么也不看也不听,只是专注地盯着屏幕唱这首悲伤的歌,那一瞬间我心里冒出来一个十分文艺的比喻,他像要化在这首歌里了。
好像不是比喻。
随便,我语文不好。
我只是知道那样子的他吸住了我全部目光。
他唱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如果说言情小说里都会有一个失恋的女生悲伤唱情歌的情节,或者悲剧里有人唱着歌怀念自己失去的爱人,那没有一刻能比得上这时候让我坚信我参与了一个故事。
可能少女情怀作祟,这个男孩安静地唱歌的样子被我记在了心里。
那晚我们定下了周杰伦的一首歌,具体过程我忘了,只记得散场的时候我追出去,跟杨野说找时间一起排练。
他平下巴圆眼睛,长得一点也不符合我对青春片男主角的审美,可是那天他点点头说“好”的时候,我好像就已经默认他是我这个青春里最重要的色彩。
说是排练厅,其实只是一中废弃的一间教室,之前被文艺部堆放杂物,我跨过了一堆横七竖八的表演道具,盯着架子上发黄的宣纸,有种被班长卖了的感觉。
杨野却是不怎么在意,在靠窗的位置收拾出来了两个位置,开始给他的吉他调音。
我坐在他旁边,逐渐不自在了起来——心跳得太快了。
窗户对着学校里的紫藤,干瘪的枝条正好垂落在我的视线里,北方的冬天是有些苍白的冷,然而此刻我听着吉他唱着歌,觉得世界都五彩缤纷地可爱。
只是暖气太热了,脸都红了。
印象里那次元旦晚会其实很惨淡,冬天的室外舞台,再加上黑漆漆的夜晚,有的人请假有的人私逃,我们上场的时候,下面坚持坐着的已经抖抖索索地神游天外了,只有我们班几个人打开手机的闪光灯零零散散地喊“男神女神我爱你!”
站在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小台子上,我余光里有他低头拨弦的侧脸,那一瞬间我胸膛里溢满了温柔。
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完整回忆起那场晚会的细节之处,但永不褪色的是那个冬天心脏涌动着的热浪和暖意。
只要想起来,就忍不住微笑。
散场之后我们回排练室收拾东西,我一边整理乐谱,一边感叹道:“说实话,以前接触太少了,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
杨野把吉他装起来,一边笑着说:“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比如前女友?”
——天地作证,月色太美,所以我脑子抽风。
他哽了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飞速在心里扇了自己几巴掌,开始打起了哈哈:“那什么……之前唱歌的时候你太投入了,我就联想了一下……对不起啊。”
“投入吗?”他轻轻笑了一声,拉上了吉他包的拉链,“没事,不过我没谈恋爱。”
他背着吉他走到了门口,回头看我:“还不走吗?”
我回了神,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出校门之前我还是没忍住问他:“所以真的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吗?”
他一脸好笑:“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啊,只是确认你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可能就要追你了。”
说完这话空气出现了一瞬间的宁静,我在这样的寂静里清晰地听见心脏里大约有一万只鼓在“咚咚咚”地演奏狂欢曲。
杨野站住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特别长。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问我:“你看过《蓝宇》吗?”
我说没看过。
他哦了一声,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
“那首歌是这个电影里的插曲,我之前唱歌只是试着感同身受一下。”
“我虽然没有放不下的人,但有一个放不下的秘密,如果你真的要追我,我也只会说对不起。”
我虽然没看过,但也知道那个电影讲了一对同性恋人的故事。
我几乎不敢细想他在感同身受什么。
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只是拒绝我的一个借口,只是真可惜,经过这一番暗示,我预想中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这样转成了明目张胆的暗恋。
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放弃,不要问我,去问那一年冬天的风、那一晚的月色以及那一片紫藤窥见的少年有多美好。
我们这个年纪最擅长犯傻,最喜欢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那做朋友也可以。”我这样对他说。
过完那个冬天,学校在高二学生里组织了一个“清北班”,取月考年段排名前三十流动式教学,跟着高三一起参加模拟考,六月份的时候平均成绩在班级前三的学生去参加预选高考。
杨野跟我聊这件事的时候,三月的阳光透过排练室的玻璃洒在他脸上,窗外的紫藤密密地遮盖住少年无措的情绪。
他说他从来不在乎排名,却也明知最重要的就是成绩。
“很想拼一把,但是瞻前顾后,害怕期望太高,又不甘心原地踏步。”
前三十进班,上学期期末他成绩正好第四十二名。
于是我笑了一下,拿起排练室里一把被搁置的吉他,给他唱了一首歌。
“是不是简单的和弦,就不能写出动听的歌;是不是我的声音不够好听,就不能打动你呢……”
他轻轻地笑起来:“看不出来你喜欢听曾轶可。”
“你也不像会听黄品源的人。”
他没有再说话,教室里只能听见我拨弦的声音。
那吉他太久不用,琴弦已经有些锈了,拨起来的时候钝钝的。
有些声音埋在人类的一副皮囊之下,没办法从喉咙里透露,就只好藏在别的地方偷跑出来,比如眼睛,比如音乐。
我在满屋子的杂物和一道缝隙的阳光里看着他唱歌:“我们在奔跑的时候别去想以后,好不好。”
他低头不说话,抬手捂了捂我眼睛:“别闹。”
忘了说的是,那些声音虽然会私逃,却不一定会被迎接。
杨野最终拼进了清北班,我常常去找他,给他送些零食或者去借笔记,只是很奇怪,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做题,从前他给人的感觉是安静,现在看上去,就有些孤单了。
不过我也没多想,这个班级里个个人才,成绩永远被放在第一位,应该是太忙了吧。
直到那一天我去找杨野,才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他被人堵在走廊的拐角,紫藤肆意生长,缠绕出了一个幽秘的角落,我藏在那些藤条下面,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杨野的一个侧影,阳光把他打得特别单薄。一些男孩子调笑的声音被风送过来——
“杨野,为什么你看班长打篮球会脸红啊?”
“一直奇奇怪怪的,上周帮班长拿外套的时候好像还偷亲了一下人家的衣服。”
“哇塞,这么变态吗?”
“所以你是同性……”
这些话一下子把我击懵了,在嫉妒、心酸等情绪出现之前,率先汹涌而至的居然是心疼,并且那些细碎的疼在瞬间支配了我的理智,我走出去打断了那些人的话:“他不是。”
“因为我是他的女朋友。”
时间好像静止了那么一两秒,那些男孩子夸张地张大嘴巴,好像童话里会吞掉说谎小孩的恶魔。
在那静止的时间里,我有一瞬间在想,如果这就是我的故事,奋不顾身地为爱牺牲,听起来也愚蠢地可爱。
但是有人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臆想——
“不是。”
杨野从我身后走出来,脸色平静而温柔:“我的确是同性恋。”
这一回我确信那几个男生眼睛里爆发出了魔鬼才会有的兴奋的光。
那几个男生走后,我几乎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杨野:“喂,你这样讲,让我很尴尬哎。”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比起尴尬,我更不想让你像工具一样,挡在我身前。”
他大半个身子都藏在紫藤的阴影里,我惊觉他瘦了好多,脆弱得像个影子,就连此刻说话都像是在叹息。
我常常觉得上天并没有给我发展青春伤痛文学的可能,但那一刻我的确因为这一句话,难以抑制地感觉到悲伤。
事情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走向意料之中。
流言如疾风过巷,席卷了那一个夏天。
他彻底被孤立了起来,清北班的学生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就干脆默契地忽视了他的存在。所有人都尽可能保持了礼貌,但还是不自主地将他划分成了另一类,哪怕他们全部努力维持着一视同仁的假象。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异类。
没过多长时间,他状态下滑,被踢回了我们班。
有些事情他再也没有提起,我也不曾过问。
他变得愈发安静起来,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一个人去紫藤下学习。
我很想接近,却不敢打搅。
毕业那天,我们最后一次去了排练室。
我还是给他唱“奔跑的时候别去想以后”,然后我跟他说,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他就在那片紫藤下轻轻地叹息:“安安,你真是一个好女孩。”
“但是我不想迁就,更不想只有我一个人不迁就。”
那是他跟我说过的话里,我印象最深的一句。
我的少年再一次拒绝了我一起奔跑的请求,其实我知道,他根本不需要我给他唱那首名叫《勇敢一点》的歌,一个从意识到自己的特别就开始预想未来的人,一个毫不遮掩以最大限度的温柔与世界相处的人,怎么会不勇敢呢?
记忆里关于他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毕业回校取录取通知书,他在校门口背对着我挥手,然后渐渐消失在更远的地方。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我的故事也因此无疾而终。
偶尔回想起我的十七岁,那时候缠绕我的感情早已下落不明,分辨不清来路和归处。
也许所有故事,都藏在了那片紫藤之下。
(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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