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个养鸡场,坐落在一条四面环山的山沟里。那些既不突兀又不平坦的环山,像极了久经风霜的父亲,沉默又庄严。每当我抬头看山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个被生活打磨得又矮又黑,时常会高举着电筒照耀我的身影……
我出生于千禧年,那时钱还比较值钱,物价没有现在这么高,爸妈在外打拼了一年后,回老家就买了一套新房。我是在搬进那套房子的当夜降生的。
哥哥和我的先后出生,加上房子的装修与家具添置的花费,使爸爸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也使他活得更加艰苦了。但让他感到幸福的是,他终于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了一个家,升级成了父亲。因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家庭所带来的归属感、责任感,他戒掉了烟,成了他打工的钢筋铺里最努力、最辛苦的人,每天尽情地挥洒着汗水。
可是做爸爸哪有这么容易呢?还没到一年,我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疾病。世界上虽不乏有这样的病例,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医生让爸妈把我带回家,听天由命。只是,试问天下间哪有爸妈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还没到一年就被医生判了“死刑”呢?
爸爸让妈妈带着我住进广州的大医院,他一个人更加卖命地干活、加班。广州的太阳无情地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暴晒的痕迹。一捆捆沉重的钢筋,常常被太阳烤得像刚从火里取出来的,爸爸就那样光着膀子把它们扛在肩上,像大山无怨无悔地托起太阳一样,他默默地扛起一切,从未想过要放弃我……
记忆中有一次,我看住院的小朋友们都有一只“小鸟”——那种推着一根杆,下面有两个轮子,轮子滚动就能带动上面的小鸟张开翅膀跑的玩具,我是那样地羡慕。我跑去跟妈妈要,可是她怎么都不肯给我买,最后我哭了:“为什么你们愿意天天拿钱去买那么苦的药,天天给我扎针,却舍不得给我买一个玩具?”
虽然当时只有两三岁,但却是我出生以来最深最深的一次记忆,我第一次问爸妈要玩具。那会儿的我每天活像一只“刺猬”,一根根银针从我的头顶一直扎到脚底,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爸妈要那么“残忍”,为什么哥哥都不用经历这些痛苦。
幼小的我不懂事,每天很讨厌医院,从没想过在广州那么大的医院里一天要花费多少钱。当时的我死赖着不走,哭缠着妈妈给我买玩具。她说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见妈妈也哭了,哄着我说明天就给我买。第二天,爸爸知道后果真给我买了。我如愿了,我愉快地推着玩具走着,他却一天都没有吃饭……
后来没一会儿,护士走了进来,她拿来的收费单赫然盖住了鲜艳的玩具,像一位严厉的法官无声地审判着我不懂事这桩罪名。我内心不甘地控诉:老天,你不公平,凭什么让我生而残疾?
我回过头来看向爸爸,他只是轻轻地走上前拿走药费单,重新将玩具递给我,他那坚韧又笃定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平,但我们会坚定地选择你,给予你公平的爱!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要过一次玩具。
我爸爸整个青年时期都是被医院催着药费这么一天天走过来的。为了节约钱,他常常舍不得打车,背着我走过一段又一段路,几乎所有该我自己用双脚走的路,都是他背我走过去的。是我深深压弯了他的脊梁,是他给了我一条“命”,又用尽全力想让我“生”,所以此刻我的生命才能如此鲜活!
12岁那年,我终于说服爸妈不再为我的疾病奔波,我终于摆脱了医院。他们开始攒钱,又买了一套房。因为我的年龄越来越大,体重也越来越重,为了方便和妈妈一起照顾我,爸爸选择了在家搞养殖。
响应老家扶贫政策的号召,近50岁的双亲借钱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创业——养鸡。爸爸一心一意,找好山地就开始买材料建鸡舍,为了省钱,建鸡舍的过程中电焊一类的活计全是由他一人来干。
那会儿我们一边养着小鸡,一边盖着大鸡房。太阳火辣辣的三伏天,爸爸身上出的汗跟洗了澡一样,连裤带都是湿的。中午从来没有睡过觉,除了忙着在大鸡舍安装成千上万的笼子之外,就是奔走着解决各种机械设备出现的问题。刚刚买回来的小鸡体弱多病,每天都得给它们喂水上料。从最开始三天一次到后来一周一次的疫苗,每回都要花好几千的人工费和药费。
可是即便如此,老天还是没有厚待他。刚刚养了一年鸡,就被环保局的一个“拆”字给永久地画上了句号——他们说我们的鸡场离村民太近,污染了村里的河水。
用妈妈的话说,半个身子都埋土的爸爸,不仅把在妈妈娘家借的钱和自己的积蓄全打了水漂,还背上了一屁股的欠款。
想想从我出生到现在,为给我治病,爸爸没有一刻停止过奋斗,仍没有一刻不为钱发愁,后来更是负债累累。
当我们把绝望的目光投向爸爸,他依旧沉默寡言,像接受了洪水洗礼过的大山一般,无言又倔强地出门打了一年工。回来后重新花费六个月的时间,在我们现在的这个山沟租下一块新地,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创业。
他将先前的机械设备全部拆过来,大量地购买泡沫瓦,以旧瓦做墙壁,用新瓦做房顶。因上次鸡舍造成的亏损,我们变得更加拮据。但凡能自己做的活儿就从来不请工人,为了节约买砖钱,爸妈常推着拉水泥用的斗车到山上去搬运大石头来垫路补坑。
巨石数次砸过他们的手和脚,告诉他们认命吧;树枝尖石数次划过他们的脸甚至眼睛,警示他们出钱请个帮工吧。可是老天不知,这只会让他们更加拼命,更加节省。因为大山在接受洪水洗礼时偶有坍塌,可是无路可退的爸妈只会坚如磐石!
曾跟他们一块儿盖养鸡场的叔叔还告诉我,妈妈经常一边哭一边干;爸爸常常饿到发晕,晒到中暑……
“女子,到屋没?”爸爸的声音突然响起。
“到了,到了!”我回应着,一幕幕的记忆由爸爸唤起,现在又由他将我拉回现实。
举着电筒的矮瘦影子走进了鸡舍的门里,虽然他看起来并不瘦,但我心里却一直觉得他很瘦很瘦,我心疼他,懂得这一路他是怎样艰辛地走来。
门关上,灯灭了。我抬头又看一眼四周的环山,它还是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守护着一切……
作者简介:唐煜琳,生于2005年11月,天生残疾,从2021年开始尝试写作,有散文曾发表于报纸、郧阳作协公众号、《郧阳文学·好少年》刊物和帅作文公众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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