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小镇

作者: AMSSZ | 来源:发表于2018-11-18 18:26 被阅读133次

      汤吉夫

          他在梦中,依稀听见外间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就醒了,小屋里弥漫着一种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气味。这不是纽约、洛杉矶、华盛顿豪华饭店里的浓烈的异香,也不同于北京宾馆里燃芭兰香的幽雅之气,当然,跟他在B市里那套公寓式的单身汉住宅里的书斋的气味儿也绝不相似。这是那种做过饭,炒过菜,洁过身,存着粮菜,放着衣物的各种气味的混合物,闻到它就不由地想到已经逝去了的生活!解放之初,他在小县担任地委宣传部长的时候,家里不也是这样的气味吗?

          他记起今天就要离开这偏远的、温暖和古朴的小镇了。那车窸窸窣窣的声响肯定是女儿早起给他做饭送行的。他心里一动,储存在记忆深处的一些久已忘却了的“信号”,倏地便色彩绚烂地闪耀在他的眼前。年轻的时候,或上前线,或去根据地受训,每回离家,他的妻不总是摸黑起来做饭送他上路的吗?那时他常常是躺在烫人的热坑头上,听着灶膛里干树枝燃烧时发爆裂声,偷偷地瞅着被灶火映红了的妻的青春的脸……-啊,回味起来竟也象当年那样迷人,那样令人留恋!

          这一切都早已成为过去,人生就是这么匆忙。他的妻, 十多年前,在他还在干校受熬煎的时候,悄然地离开人世了。当然,她不可能完全地离去,只要他还话着,陪伴他走过漫长的人生旅途的乡下女人的音容笑貌,就会永远地存活着。好心的人们不老张罗着给他续弦吗?他都不依,这倒不完全是因为自己年事渐高,更重要的还是他觉得他他的曾经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在他的心灵中的地位,是任何别的人都无法替代的。

    “您醒了,外边下雪了。”女儿撩起门帘走进来。她的口音和当地人一样,同化得十分彻底。

    “唔,”他向窗外望去,夜色尚未消尽,看不到正在悄悄飘落的雪花,他问:“下得大吗?”

    “才刚下,还不算大。”女儿应着,从小柜上拿了火柴又往外间走。女儿太象她的妈妈了,那背影,那走路的稳重,寡言,温顺,默默做事的举止风貌都酷似。她也懂得早早地起来为亲人送行。她才二十八岁。生她的那一年,新中国已经成立三年了,她该不会和道战争岁月里好妈是怎样送别爸爸的吧?在他的印象中,女儿该是该是另一种模样,她一小住托儿所, 长大了进幼儿园和寄宿学校,吃净米白面,穿呢绒绸缎,六岁就抱着照相机到处“咯嚓咯嚓”地照,她能歌善舞,富于幻思,如果不是后来插队到这小镇上来,她大概会跟省府大院里他的一些同事们的孩子差不多的。

    遗憾吗?不,他甚至多少感到了某种欣慰。他原以为人生历史上的那些曾经使人着迷的温热的体验已经失去了,而失去的就永远不能再呼唤回来,不料如今却在女儿的身上再现了出来。失而复得,要比最初得到的时刻更值得珍贵的吧!

    三天来他时时注意着她,现察看她的这个“小窝”。他的女儿和女婿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创建了和他们的邻居们、同学们大同小异的生活。她的意讯,她的观念,她的所想所做、统统融化在这偏远的小镇上了。他,一个平民百姓心目中是个“官”的人,他的种种关系、影响和触角-丝毫都没有伸进她这里来,单凭这一点,他就暗暗地赞佩起她的女儿来了。

    他看到过女儿搀着婆婆一他 的亲家母来看他时的情景。那恭谨,细心,体贴,周到,不要说婆婆,就是生身的母亲也会感到宽慰。婆婆坐的椅子上,女儿亲手铺上了厚垫子,靠背上还绑了一床毯子。

    “我腰有风湿,”亲家母指着椅子说:“闺女心疼我,唉,您别见怪,我总叫她闺女,说真格的,她比亲闺女还孝顺呢!”

    “好,好,应该的。”他说。他先此已从女儿嘴里获悉,是亲家母帮女儿带大外孙女的,而亲家母因此却得了腰疼病,女儿总是深感过意不去。

    这孝道怎么来的呢?儒教经书的哺育吗?她偏偏经历过一个评法批儒的年代;家庭的熏陶吗?她从小住托儿所,幼儿园不说,十五岁下乡走的时候,还是个浑浑噩噩,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他无暇去探究答案,他的妻年轻时候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是的,女儿象她,细心照顾老人,替丈夫承担全部家务、哺养子女,这些都一模一样;只是女儿还有工作,听说还是一个不错的护士长....一代又一代,噢,也许是遗传的原因吗?

    难道他是来这里重温儿女情长,寻找家庭生活的温暖的吗?或者要用天伦之乐去调剂一下政治生活的枯燥吗?当然不是,他远不是这样狭隘和顾自己的人。但是,三天来的生活却实实在在地溶化着他,在他即将离开这地图上难以查找的小镇的时候,他心里确实涌起了无限的依恋....

    外间屋响起了擀饺子皮的声音。他想出去帮帮她。他叠好被子,把被褥,毛毯都抱到坑脚边去。嚯,他爬上炕的时候,忽然间瞥见了抱着塑料梅花鹿熟睡的外孙女,瞅着她,他所有的念头,都是微笑着的。这个机灵电。她那一双一睁开来就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简直就是个无底的智慧的深潭。

    前天,他带她上街的时候,她对爷爷说:"您知道吗,冰棍可甜啦。”

    “唔,是吗?”

    “冬天吃冰棍。更甜,”

    “唔,是吗?"

    小家伙撅着嘴,不吱声了。 默默地走了几步,不高兴地说:“是吗,是吗,您就会说是吗,对不?"

    只有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小家伙是吃冰棍儿了。绕着弯儿地启发爷爷主动去买。这花招儿,他小时候,他的孩子小时候,大概是都想不出来,“现在的孩子,真鬼!”他想。他用手指在外孙女的翘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眯眯地说,“好,你个机灵鬼!爷爷给你买。"

    “您是大官儿?"冰棍吃完了,小家伙腾出嘴来,问。

    “怎么,想问爷爷什么?"

    "有天那么大吗?"

    “呵呵,没有。"

    “您能管多少人?"

    “可以管你。”

    “管得了妈妈吗?”

    “妈妈?”

    小家伙狡猾地格儿格儿地管了。

    “您没妈妈的官儿大,妈妈能管您。”

    他明白了。他头一天到来的晚上,一边和亲家、亲家母,女儿说话,一边一支支地抽烟。这时,女儿便干涉起来:“爸爸,你把烟掐了吧。”

          他望望她,那一双倾注着关切之情的眼晴里、闪烁着不容置辩的光,他乖乖地把手里的烟掐灭了。

          “口袋里还有吗?提包里呢?都交给我保存。”

          虽然是笑嘻嘻的,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服从。

    “妈妈的官儿比您大!妈妈的官儿比您大。”小家伙高兴得要美死。

          “是的,是的。”他也高兴地答道,

          现在,她还在香甜地熟睡,两腮红扑扑的,象秋天里一只熟透了的苹果。他贴近过去,把自己的脸频轻轻地贴在孩子的细嫩的脸蛋上。他记得在他的女儿这么大小的时候,他也常常这么亲她。如今,她已经变成妈妈了。飞逝的时光啊,带走了多少美好的往昔!他摇摇头,无奈地微微地笑了。

          外间屋里有人在走动。从那轻轻的唯恐惊醒了睡觉人的说话声里,他判断一准是同住镇上的亲家夫妇起早赶来送行。

          他和亲家的见面,说来也真有点奇巧,正如古典小说上常说的“邂逅相遇”吧?那位微微驼背的好心肠的老汉。给了他极好的印象。他因此而获得了灵感。记起了战争岁月里他所熟悉的许许多多的心地善良的老汉来。

          他在北京结束了代表团的工作之后,执意地不带一个人, 只身到这小镇来。四百华里的山路、汽车坐下来,甚至比从北京飞到纽约还要疲劳。他并不后悔,尘土飞扬的车内。虽然拥挤不堪,也说不上清洁。可旅客都是乐观的。山里人坦率得近乎租鲁,诙谐的说笑有时也有点过分。而他都觉得有趣,有几回他竟然跟全车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这虽不如坐小轿车舒服。却比它更多亲切。一切由秘书警卫代劳的生活。他觉得仿佛是被装进了一只玻璃盒子里过日子。

    下车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一路颠簸,肚子空荡荡的。他走到车站附近的一家草棚里,那里边一 位老汉在卖油条和豆腐脑,两个翻坡皮袄的老汉和几个穿工作服棉袄的小伙子挤在几条白茬木长凳上,边吃边说笑着。卖油条的老汉瞅着他们,满脸都是满意的笑,好象吃饭的并不是什么顾客,倒是他自己的哥们弟兄或者膝下的孩子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一位身穿笔挺的毛哔叽中山装、臂弯上搭着澳洲毛呢大衣的副省长、刚刚从太平洋彼岸访问归来的代表团里的一位重要成员,要不要在这个草棚棚里用一次餐呢?他确实饥肠辘辘了,又怕一时找不到女儿的住处,或者找到了,地又在班上。他鼓了鼓勇气,坐到了一条已经坐了三个人的条凳上。

    “来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

    再会,小镇

    他想起在华盛顿中国驻美大使馆里,见到过一 张卡特访华时,在西安的早点铺里嚼油条的照片。卡特拿油条的姿势是笨拙的,嘴里似乎在咀嚼着, 那眼神呢?分明是在品味这陌生食品的味道。哈哈,有趣!美利坚合众国以前的总统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可以到中国的街道小摊上去吃油条,我怎么不可以呢?他坦然地想着,于是又喊。

    “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一”

    老汉和和气气地把他要的东西送到他跟前,临座和对面的翻穿羊皮的老汉都好奇地注视着他。

    “再吃一一点吧。”他冲两老汉笑着点点头,招呼说。两老汉抹着嘴摇头谢道:“不啦,不啦。”

    抽条炸得恰到好处,黄澄澄的,又焦又筋道。豆腐脑白花花的,不苦不老,浇上有黄花,木耳的鸡蛋卤,不要说吃,看着都想流口水。中国人真伟大!一角八分钱一份的简朴食物,不值得食品学家,营养学家、美学家们去好好研究香的吗? 他不知是怎么搞的,竟这么开心地想着。

          “要点辣糊糊吗?”老汉笑咪眯地问。“冬天,吃辣子好。”

    “来点。”他兴致勃勃地递过碗去。

          于是嘴就火烧火燎起来。他不得不哈着气坚持着吃下去。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下肚,他额上便渗出了汗珠子。

          “哈!痛快,痛快。”他满意地说着,一边站起来付钱。要走,那卖抽条的老汉拉住了他:

          “老哥,甭忙,落落汗,这山里风硬,当心着凉,您怕是不常进山里来吧?”

          “晤一”

          老汉提起暖壶,把水倒进脸盆里,把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摁进去,又拧出来,递给他。那神色纯然是出于关心,半点谄媚、讨好的意味都没有。他接了,把额头擦了擦,温暖、湿润,一路的疲乏,似乎都在不觉之中消失了。而那卖油条的老汉也一旁站着,一双皱纹包围着的眼睛里,也漾着满意的微笑。

          “好,谢谢您!”他伸出手去,拉住他在小镇上第一个打过交道的本地人。

    他怎么会知道此人便是他的亲家呢? 当女儿搀着亲家母,带领着老汉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差一点惊叫出来。那老汉比他更惊愕,握手的时候,把自己炸油条的大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半天不知该说什么话。

          “我们见过了。”他平静下来,承认了这事实,高兴得呵呵地笑着说。

    “早知道是您,俺不该叫您在摊子上吃。”局促不安的 老汉磨磨叨叨的。

          “噢,好得很!非常好,您的服务态度,到省会去可以当摸范。哈哈!”他拉着老汉坐到炕沿上,给老汉烟卷抽。老汉既不肯坐, 又不肯抽烟,连腮上的肉都在哆嗦,他想不出什么“词"  来。

          “爸,"女儿端过茶水来,笑吟吟地对公公说。“您坐,您怕他是省长吗?一家人怕啥,省长也是人!”

          “嗯,嗯,我坐。”老汉终于勇敢地坐到了衣冠体面、面色红润的副省长的身边,嗫嚅了半天才从旧戏词儿上捉模出一句“贵庚几何”的不伦不类的话来。

          “今年六十二。”

          “唔,俺属兔,长您一岁咧。”

          “那我该叫您老哥喽。”他爽快地拍着老汉的肩笑着说。他故意这么说的,他不愿他的亲家在他面前这样的拘束。在繁华的王府井大街的商店里,没有谁知道他是副省长,他因而受到冷落的时候,他心里是不舒服的,而当晓得他的地位的亲家在面前手足无措的时候,他也同样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

          他走到外间屋去。女儿围着围裙在案板上擀饺子皮,亲家坐在他昨天刚为她买的沙发,上包饺子。铝锅里的水咝咝地叫,身板结实的亲家蹲在炉子跟前擞炉火。

    “我帮你们包吧。”他卷起袖子走过来说。

    “别,”女儿阻拦他!“您歌着吧。”

          他没有听。包饺子他并不生疏,打仗的那些年月,有时和战士们一起改善改善生活,只是以后进城安了家,才不大动手。他想再试试看,兴许手艺不会太坏的吧?

          “您走得太急,"亲家母说,“过了年再走,多好。”

          “眼下又下雪,"女儿擀着皮说,“孩子他爸初三四来,他还没见过您呢。”

          他捏成了一个饺子,但是挤的时候使劲过大,馅儿挤到外边去了。

          “下回再说吧, ”他望望窗外,渐露的曙色里,雪花扶摇扶摇地飘落,“今天二十八,总得赶回机关去,年前节后,得看望看望老同志哟!”

          “唉,公家的人,身子不由已啊!”蹲在炉边的老汉支持他。

    他也未尝不愿在这里多呆一些时候。女儿和亲家夫妇,照他的嘱咐,守口如瓶地没有把他来这里的消息向任何人透露,三天来,他生活得愉快而且安静。然面, 他还是必须回去,节间探望一些同志的主意,早在洛杉矶访问的时候就拿定了。

          “早饭可以简单点,包饺子太麻烦了。”第二个饺子又挤破了,他搔着花白的头发说。

          “送客饺子迎客面。”女儿顺口答道。那声音甜甜的,充满温热之情。

          “这是例儿。俺这镇上都这样。”老汉依旧蹲在那里,扭过脸来笑呵呵地冲着他。

          “我们老家也这样。”

          “是吗?咱老家也是这规矩?”女儿扬起眉来欣喜地望着问。

          他的原籍是胶东,这送客之礼,小时候不知听老辈人说过少遍,他的妻子也按这规矩送别过他。如今,那些人大半都故去了,而古老的风俗还绵绵地流传着。

    其实,又何止是胶东半岛呢?他在洛杉矶结束访美的时候,代表团不是应邀在一位河南籍的 老侨民家中做过客吗?那孤单单的老人不是老泪纵横又含着深情地请他们吃饺子的吗?“吃吧,吃吧,送客饺子迎客面,今天送你们回祖国,就在我这里吃一回家乡饭吧!”他不是如此这般地叨叨了四五遍吗?

          那是个可怜的老人,在三十层的公寓大楼的第二十九层上孤零零地住着一整套电器设备俱全的房间,谁知他是幸福还是悲凉?老人的儿子,五年前在纽约的一家公司的电梯里被人抢劫之后杀死了,女儿现在在芝加哥的D.C.K夜总会里供职,为了谋生起见,她难得回来。女婿是一个叛逃来美的古巴人,一个除去酗酒和寻花问柳就不知世事的家伙。可怜的老人,在他的精力被生活榨干之后,亲人抛弃了他,社会遗忘了他,守着一堆无生命的电器设备和家具,他过得满足吗?心灵需要温暖,感情需要慰藉,而这最珍贵的需要,他到哪里去寻找呢?

          啊,我是一片深秋的枯叶。

        阵风把我飘起,吹落,飘起又吹落,

    在广袤的荒凉之原上,

    孤零的飘飞啊,

    悲凉而又寂寞。

    归宿到底在哪里?

    上帝啊!

          你可能告诉我?

          在纽约地铁的出口处,他在一位年老的海员脖子上挂着的牌子上,读到了这样一首用英文写的小诗。那位浪迹天涯的骨瘦嶙峋的希腊老人,现在飘泊到了什么地方?他是否找到了他的归宿?

    再会,小镇

    是的,他是赴美考察机械工业的,谁也没有交给他考察社会的任务,而他偏偏暗地里要留心社会,他要用自己目睹耳闻的事实去告诉他熟悉的那些向往太平洋彼岸那个富裕社会心年轻人,共产党人追求高度的物质文明,而共产党人心目中的天国却绝不是今天那个被许多人所傾拜倒的国度。

          “我们还贫穷,我们犯过甚至是很大的错误,然面,有一点我们没有错,这就是对共产主义的信仰1”

          他站在纽约的地铁出口处就曾经这样想过。而在河南籍的老侨民的家庭送别筵席上,他下了决心,春节期间,他要建议省委:省委的主要领导同志,一定要逐一地亲自 去探望那些戎马半生,如今年事已高,或因病不能工作的、相识或不相识的老同志,各级党委,各个部门也都必须这样。没有别的理由,我们是共产党人,我们是中国的共产党人

          饺子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包完了。亲家母拍拍另一只沙发请他坐,并且非常感激地对他说:“闺女说了,这沙发是您的心意,真不知该咋谢您。”

          “不用谢,”他搓着手上的面,坐进沙发里,“再说,就见外了,来了一趟,什么也没捎来。”

          “哪里话,您能来,俺们就高兴,请都请不到咧。”

          他确实什么象样的礼品都没消来。从国外回来、他把节余的八千美元外汇全部交回了。离北京来小镇的前一天, 他也曾独自溜了一次王府井大街。天啊,节前的王府井大街真正是人山人海,莫要说他这种衣,食,住、行一向不用自己操心的老人,再壮实一点的小伙子能在商店里挤到柜台跟前去 ,怕也要费一点气力。“当初认真地听一听马寅初先生的意见,情况大概要好一点的吧!”他不知怎么就怀念起那位可敬的老人来了。然而怀念也无济于事,地 马寅初先生帮不了他的什么忙,他在几家商店里挤了一阵,终于毫无所获地空手而归。后来,他在宾馆里买了点糖果,和一个塑料梅花鹿,  第二天就匆勿地乘车到小镇来。

    他决定要在小镇上为亲家夫妇买点东西,他知道女儿绝对不会埋怨的,她攒了钱买了一台电视机,不是送到老人那屋里了吗?他在小镇的街上看到了卖少发的,便马上想到女儿照顾亲家母坐的那椅子,LI大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礼品了。”他想。

    小镇唯一的一条街上真热闹,山货,猪肉,羊肉,粮食,水果似乎比省城里的自由市场更丰富。他看到路边排着一长溜各式各样的沙发,远远地看过去,真让人眼花缭乱。他朝着一位叼着烟袋的中年人走过去,摸摸他的天蓝色格的单人沙发,问道

    “您的吗?要多少钱?”

    中年人磕烟袋,客客气气地答道:

    “您先他仔细了,有意呢,就给个价。”

    他是个外行,胡乱地端详了一气就说。“行,这对就行,亮价钱吧。"

    中年人向他举起手,伸出了分开着的五个手指头,再加上另一只手的一个大拇哥。

    “六十?”

    “嗯,六十,不诓您,一对只赚您五元钱。"

    "哦,这么贱?"他惊诧地自言自语。

    “先前贵得多,”中年人说:“这阵子镇上差不离儿家家户户都置上了,村子里也十成有六成都打上了,不贱,卖不出去。您就买我这一对吧,真工实料,不诓您。”

    他满意地买下来,中年人推车帮他往家送。

    “您是木匠吗?”

    “种地的,闲了就找点钱花。”

    “日子还好过吗?”

    “中,庄稼人吃跑了,腰有钱也硬实。”

    他喜欢这纯补的中年人。他觉得他的话tt若干新闻,和报告上的论断更令人可信,他固执地请他吃了午饭,才放人家走。

    “听闺女说,您在表铺里排了半个钟头?”亲家母递给他一杯茶水问。

    “是啊,”他点点头,一共四五个排队的,他们个个都同修表师傅认识,边聊天一边排 队;。

    “结果还没修成,”女儿把捏成的饺子倒到盖板上说,“擦擦油十五天,早一天也不行。”

    “您说您急着用啊,告诉他您是省长啊。”

    “可惜我不能告诉他一 所以只好挨他的碰。

    “唉!”蹲着的亲家慨叹了,“俺这儿有句土话,说是落了魄民凰不如鸡,做官的丢了官,不如平民百姓哩一您不亮出 牌儿来,他会买账?”

    “唔一”他被老汉的纯朴,率直的话触动了。是啊,是啊,他在那修表店的柜台前排队的时候是多么尴尬!这种受人冷漠的体验虽然并非头一次,当他拿着手表无可奈何地从修表店来的时候,情绪也是十分颓丧的,一旦有一日他离开了他今天的重要位置时,他会不会事事、处处受这种冷遇呢?唔,唔,他也想到了那些离休在家的同志们,以及即将退休的同志们,特权不应当搞,照顾要不要?社会需要改造,风气需要改变,财富需要创造,但都得积以时日,眼前呢?纷乱的思结,象屋外的雪花那样纷扬扬,“好,好,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说得 好,说得好。”

    “我?"老汉被他:夸得莫名其妙,“一个粗人,懂啥?”

    “那,您的表修好了吗?”亲家母继续问。

          "嘻,让人给派诓了。”动手煮饺子的女儿在炉边插言道。

    他笑了,呵呵地那么畅意。

          他确是让一位清瘦的小伙子给“诓”了。那个私人修表的小伙子答应他一天之内就把表给他擦洗好,随之便向他索要高出公家两倍的款项,他依了。但是他取回手表以后,却只走了三钟头,表便又停了。这不能不使他恼火,只是他尚能克制,没有发作起来罢了。

          这和拦路抢劫有什么区别?“找你们的派出所去,或者集市贸易管理站去,非好好教育教育他不可!”那天晚上,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个劲地这么对女儿说。

          女儿只是笑,那种平静简直难以理解。

    “你笑什么?”

          “笑您没受过这个,一受就受不了,我看得出您在发怒。”

    “依你说,我当高兴、喜悦、振奋,是吗?”

          女儿抿着嘴笑,笑了一阵才说:“您自己去教育教育他嘛!非找派出所他们不行?那个人在镇上干了一年多了,净诓人早就站不住脚了。何况卖小手艺也不容易,您去找了派出所,说不定会罚他钱,再不端了他的窝。”

          哟!他哪来的这慈善心肠?对一个骗子,对一个无赖这么宽容和放纵?然而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女儿的方案,因为他担心去了派出所会被人认出他的身分。

          他是经过一看乔装打扮去找那小伙子的,戴口罩,穿着女婿的黄大衣,进小伙子的小棚子的时候。还故意把腿弯曲着――三十多年来,他大约是头一次玩这样的把戏。他把表递过去。

    “该擦油了。”

    “多少钱,几天取?”

    “一星期,四元五。"

    “我要当天取活。”

    “可以,六元。”

    他塞过上回修表时开的保单。小伙子猛地拾起头来,他仔细地打量经过乔装的客人,嘴唇都吓得哆嗦起来。

    他原打算狠狠地剋他一顿,霎时间却又改了念头。他瞥见一张张皇的稚气的脸,小伙子的臂上还戴着黑纱,“他的父亲还是母亲故去了呢?”桌子上还摆着一摞青年自学丛书,他的心软了。

    "--您骂我吧,钱,我退给您。”

    “不,你不要紧张,我一不搅你的买卖,二不给你向外张扬,你给我把表修好就是。”

    “是咧,是咧.--“小伙子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地说。

    回家的路上,气全消了。他在回味自己刚才的一连串举动,不由得暗暗笑了。这是按照女儿的方式面不是通常的方式处理问题,谁知效果会是怎样的呢?那小伙子会改吗?但愿他从此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

    饺子下锅了,亲家,女儿都坐到马扎上歇息,这时候亲家母忽然拉住他的手说:“俺们也没啥好的送您,一份心意吧,一早,老头子就背了来,您可千万别见笑。”

    老亲家闻声,站起身,走到方桌里前,顺手从方桌底下拉出一只麻袋来,嚯,栗子,核桃,山里红,葵花籽,足足有五六十斤。

    “哟,”他睁大了眼晴叫道,“不敢,不敢。”

    “没好的,山里人,唉,您别嫌!”

          “不,我不能要。”他坐在沙发里,  两只手搂着肚子,道,“我怎么背得了?累死我也背不回去。”

          “俺送您上车。”

          “就算背回去,我一个人怎么处理?”

          “带回去,送人。”女儿瞅着两家推推让让的老人喜滋滋地说。

          “不,不,不要,心意我领了就行啦,不要。不要。”

          “妈妈,”里间屋伸出一个圆圆的扎着冲天辫的小脑袋,她用一种神秘的声音说:“我的一 该给爷爷了吧?”妈妈点点头,小家伙便趿拉着妈妈的拖鞋跑了出来。

          一双胖得净是窝窝的小手, 捧着她用香烟盒里的锡纸叠成的一个小细腰。大裙子,翩翩起舞的银姑娘,恭恭敬敬地奉献到爷爷面前。

          “这是什么?”

    “闺女呗!”

          “闺女?”他仔细地端详了银姑娘,手工真精巧,那身姿,那神态,真是栩栩如生呢!他把孩子搂进怀里,亲吻着她。然后环顾了亲家母,亲家和女儿,笑道,“别的,我都不要,就要这个银姑娘。"

    外孙女偎依在他膝头上,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把小嘴贴近他的耳朵,搞得他耳朵刺痒痒的。

    “您,把她摆到办公桌上,行吗?"

    “那为什么?”他不仅纳闷,而且好笑,一位副省长的庄严的办公桌上,摆上这么个风姿摇曳的姑娘,那倒真够别致的呢!亏得小家伙想出这么个好主意来。

    “天天看见她,天天您就会想起我来,是不是?妈妈,您说啊,您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吗?”

          孩子的妈妈“噗哧”一声笑了,却又扭过头去不吱声。也许她落泪了?要不,她揉眼睛做什么?

          他也觉得眼睛发热。女儿啊,女儿的心思啊!爸爸懂得的,爸爸能不懂得吗?

    ……

          雪花落在脸上,凉森森的。而他的心里却暖融融的。亲家、亲家母,女儿,外孙女一起到车站去送他。亲家替他背着提包,那里边偷偷地塞满了燕山出产的核桃;他挽着腰疼而走路不便的亲家母,另一只手领着紧紧贴住他的一声不吱的外孙女:女儿给他抱着大衣。

          他们在落满白雪的小小的车站广场上站定了。

          他对亲家和亲家母说:“这些年,亏得你们照顾她,谢谢啦;我把她托付给你们,你们就当自己的孩子吧。”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泪水在往外涌,他当然不能让它流出来,这与他的年龄、身分不和谐。他装做擦拭眼镜,用手帕沾了沾眼角。他记得一九四七年部队连同干部家属转移到北线去的时候,他曾把刚刚三岁多的儿子寄养在莱阳县的一位老大娘家,那时候,他也说过类似今天的这些话。可惜的是他的那个宝贝儿子连同抚养他的大娘,都在国民党匪军占领莱阳县的时候,一起被杀害了。

          “没说的。”亲家母说:“我们也离不了她呢!”

    “该管就管,该说就说。”

          “没说的。”亲家母抢着说:“闺女贤慧哩,不用咱操心。”

    “您放心就是,您是国家的人,好好替百姓们做事去吧,这里,不用惦记。”不知是天冷还是动了感情,卖油条豆腐脑的老汉齉着鼻子说。

          他看着女儿,女儿也在注视省他,她显得苍老,细白的脸上添了皱纹。一霎间他心里仿佛有无数的话要向她去倾诉。 他移动脚步,走到女儿身边:

          “孩子,你已经四年不给我写信了,生气了吗?不是爸爸无情,省府大院几千名干部,那时大都有调子女、亲友回省会的问题,闸门一开,洪水泛滥……

          “爸爸”女儿替他把围巾重新围好,说,“您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信吗?我会写的……您看,现在,我过得不是很幸福的吗?"

          “是啊!”他应着,

          “您一个人在那边工作,上了岁数,不比年轻时候,自己多保重……烟,一定得戒,答应我吗?”

          他的泪花儿终于流了出来。能连忙蹲下身去。替小外孙女拉拉斗篷帽子,在她的肉乎乎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等 他再站起来的时候,他笑者,自然地笑着。笑逐额开地对他的亲人们说:

          “我也很幸福的咧,不是吗?”

          一个小伙子,披着雪急匆匆地跑过来,老远地就招呼。“老同志――"

          唔,他险些儿忘了这件事。小伙子真守信用,果然如约地在开车之前把修好的表送了来。

          “谢谢。“他满意地拍着小伙子的肩头。

          小伙子害臊地摇着手指头,脸红得厉害,结结巴巴地说:“这回修好了,您放心,三年以内出毛病,找我来就是了。

          “阿呵呵呵,”他大笑不止。“我当然不会再我称来。你要好好给人家修表,别诓人。”他学着小镇上的口音说。

    “是啦”小伙子给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不挣钱不行,光挣钱也不行,世上还有比钱更贵重的东西咧。"

    “是啦”小伙子转过身,跑了。

    ……

    啊,小镇!他悄悄来到的,悄悄地住了三天的,现在又悄悄离开的小镇啊, 你有什么特殊的魅力吗?他不是怀着捉摸不定的心绪来的吗?而离开的时候,怎么竟如此地眷恋呢?他和那些赶回家乡去欢度春节的旅客们同挤在一辆班车里,而他却是返回他的岗位。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依依地凝视着三代亲人。他怀着无限的温暖走了,他要在春节期间,去把自己的温暖送给他想到过的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同志......

    再会,小镇!

          (选自《萌芽>增刊一九八四年第一期)

    再会,小镇 再会,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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