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偕篇
我的一生大多在漂泊,什么是漂泊,漂泊是有根的,像浮萍那样是没有根的,不能自主,叫漂浮。好在我有个故乡让我惦念,让我觉得我是个有回家的路的人。
我是陆偕,我有一个哥哥叫陆执。爹爹娘亲都很喜欢我哥哥,亲戚邻居也是,我常常认为是我与哥哥仅差几秒的的时间造成了这巨大的不同。因为爱是不能均等的,它有先来后到。他天资聪颖,我资质平平;他年少稳重,我少年轻狂。世事真可笑啊。
我和陆执一起去私塾上学,放学后我会在回家的小路采很多的野草编成蚂蚱、蝴蝶,送予同学,同学都夸我手巧,陆执也会冲我笑笑,像三月的风一样很清爽。到家之后是不能有闲物的,爹爹不喜欢。可是我是陆偕啊,我是玩世不恭的陆偕,我不是他宝贝的陆执。我自然会把编成的蚂蚱放进陆执的布包里,惹阿爹误会,我,被罚不许吃晚饭,对着布包里的蚂蚱,我哼哼不说话。对着漫天的星星,嗯,这个可以串成鸡腿,那个可以连成狮子头。咽了几口唾沫,真不争气,又不是第一次了。星星越来越多,夜越来越黑。“你怎么不说不是你?”陆执伸过了半个玉米窝头的手,坐在我旁边,我依旧嗤一声扭头看别处,左手拿过那半个玉米窝头。“那你为什么不说是你?”没有回应。
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怀疑我存在本身的意义,老子说身为外物,那生呢?生当之为何物?你知道么?我很讨厌你。
以星为灯,以夜幕为被褥,以草莽为席,我想我现在很习惯,只是偶尔会想起你,想起我们的以前。
为了完成夫子的课业一起去采风,我们在池塘边,你在认真记录,你不知道旁边的小姐姐偷偷瞧了你好几眼,我咪着眼说:“哟,采个风都采出叫小姐姐的花来了。”听言小姐姐羞着脸走开。转身踢翻石子,一粒一粒落入池塘发出闷哼声,你还是静静坐着,像一尊千年未变的雕像,我叼着一根狗尾巴躺在草丛中,闭上眼,感受天上的阳光一寸一寸洒在我身子,这应该是我们为数不多共处的时间里没有说话却很和谐。
陆执,我们住的小巷是两面青灰的围墙,中间是窄窄凹凸不平的青石,对吧?梅雨季节的时候,青石里蓄起水来,形成大大小小的沟壑,你总是小心翼翼撑着伞避开,在后头的我冷不丁推你一把,雨珠从你不稳的伞面淅淅疏疏落下,落进你的衣裳,踩到洼处溅起一脚的水渍。你也只是回头淡淡看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我讨个没趣,这样的你真没意思,为什么不反推我一把?我想要一个玩伴,不是一个长者。
这真奇怪啊,我居然还真切地记得那时感受,好像就在昨天。
北山一带有神灵,听说是马身人面的神,我路过山头曾诚心跪拜,也奇怪,到了神灵面前我不是许下成为你的愿望,而是想知晓你对于我的想法而已。当然,求神灵只是求自己知道的内心,陆执,我想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作为我的兄长优秀地活着。
我决定在这个小镇上歇下脚,这里有个茶楼,茶楼里有子虚茶,只能品三口,多了就无味。我去尝过,还不如你泡的茶好喝。陆执,我想成为你,想取代你,可是我还是每次回想起你,想起那个不可取代的你。
陆执,现在我已见过许多人,看过许多风景,内心已不再摇荡,我想我有天我决定回去时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你说声:“哥哥,别来无恙。”
陆执篇
我唤陆执,我有个弟弟——陆偕,他在很久以前离开了,至今没有他的消息,我有点羡慕他。我一生只在小小的村子里,我的天地仅仅是以爹娘为中心的方圆几里,我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是稳重的兄长,唯独不是自由的自己。
从一开始,我就背着长者为大的包袱,阿爹阿娘每日殷勤瞧着我,将他们半生未实现的、想实现的全压在我身上,我只能缄默。他们认为我天资聪慧,早早教我识字读文,而陆偕,仅比我晚出世几秒的弟弟,可以在天未明时继续睡,可以在黄昏打弹弓,可以在月光下捉萤虫,而我只是在一方书桌里写上千我不解其意的诗词,我的性子一日日沉静下来,我觉得我已经老了,他们都说我少年老成,将来必成大器,我觉着是提前进入老年,我没有力气追逐什么了。
陆偕讨厌我,我知道。因为出门大家都说你是陆执的弟弟啊,而不是说陆偕。他心气很高的。
夫子交代我们采风时,有位姑娘一直在我们周围,我是知晓的,陆偕吃醋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啊,我想回嘴戏弄他,毕竟大多时候我和他周围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我想做个亲切的兄长,回头瞥见他躺在草丛叼着狗尾巴,真是惬意,我咽下话头,就这样吧,就这样静静的。那天是我少有的不平静,为何我只能一板一眼地做大家欢喜的陆执,却连个躺在草丛偷懒的想法都不敢有。纸上浸透了我停顿已久的墨水,一点乌黑的污渍,不能留。
思绪跳到放学那日,看陆偕编了许多小玩意,惹得同学惊呼,我手痒也编了一个蚂蚱,洋洋自得地展示在同学面前,雄赳赳、气昂昂宣布我的多才多艺。我竟舍不得扔掉它,它有灵气,有活力。我想赌一把,我想反抗一次!阿爹检查布包的时候,我的耳边只有强有力的心跳声,脑海是一片空白,卷曲的手指松开、攥紧又松开。阿爹劈头就是一顿狠骂陆偕,居然使坏嫁祸兄长。我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只有沉默再沉默。夜半我留半个窝头给陆偕,他问我为何不说是我,我发现我原来是如此的怯懦,我害怕那双眼睛。我只空有一时的热血,却没有担当,千回百转,我生出一股浓厚的无力感。
夜色之黑,莫过于黎明前,而黎明不再来。
我知道我再也成不了陆偕,我也永远无法成为陆偕。
年年大暑,家家煮羊肉汤,等着一起坐在桌前喝着热滚滚的汤,窗外火燎火燎的太阳也比不上这碗热度。汤的香味使全身毛孔喷张,释放味蕾。黄昏晃悠悠地跌落,一切像约好一般,我翘首等着阿娘端上的羊肉汤。
阿娘端上了四碗羊肉汤,汤是清清的乳白色,羊的肉香混着姜的辛辣、葱段的微甜,黄的、绿的、白的,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刺激下,味蕾就这么被挑动起来,听说中原一带还会将馍馍撕成小块浸入汤中,别有一番滋味,他们的馍馍是我们这的馒头么?应不是像我们这里多孔柔软的罢?那里的人应该是大气的罢,不像我们这里的小气,那里应像夫子说的一片黄澄澄的平原,不似这里的多水多丘壑……心早飘飘摇摇荡到九万里之外。阿爹入座,阿爹还没说动谁也不能动,我一下回了神。
陆偕良久才出现在桌前,始终没有动面前的筷,目光灼灼,闪烁出我不曾见过的光亮,我眼皮跳了几跳,怎么抓也抓不住那种忽然而来的不安感。
果然,陆偕对着坐在主位的阿爹说:“我要跟三叔走,就明日。”
阿爹抬起眼皮:“不准去,喝汤。”拿起汤咕噜噜喝下,好像是说件不准吃饭这类顶平常的事,可我知晓陆偕不会就这样放弃。陆偕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筷,他面前的汤凉了,肉汤的油水冷却凝成一层薄薄的油膏,抖一抖,油脂裂成几块,露出的羊肉也沾上点点白。气氛阴沉得可怕。
子夜时分,陆偕走了,他离开时我醒着,他起身,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在黑暗中久久凝视我的脸,他嘟囔了一句:“我想成为陆偕,没有前缀的陆偕。”翻身,不然我怕我会睁开眼睛,他淹没在夜色里,从此我们不必再捆绑着对方。
翌日,阿爹好像苍老了许多,他脸颊鼓鼓想要发火最终只是叹口气背着我们抽水烟。阿爹望着我的眼神愈加深沉,我有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的性子愈加沉闷,我有时伏在书案会想起陆偕,不知他是生是死,不过我想他定会活得很精彩的,他身上还带着我的那份,即使他不曾得知。有次陆偕在背后猛推我一把,雨水溅了我一身,这样的恶作剧不只一次,我知晓他是想要我回应,但这次我发现我的第一反应不再是克制自我以兄长宽厚的面孔面对他,我彼时的心境竟然毫无波澜,我的面孔摘不下来了,我回头惨淡一笑,也只能一笑继续往前走,我的眼里不再有星光了,我深以为如此。
天马篇
北山有神,其状皆马身而人面,祠之皆以香草,遇人,喜戏之,也尝应许人的欲望。
我碰见人的时候,我正在天边奔跑,我兴奋于我成年拥有隐形的能力,将天空划出一道道烟尘,这个人啊,真是愚笨,仅有两只细弱的腿却仍三步一跪登上山头,深深将腿给磕坏了。我起了戏弄之心,隐身上前时,我被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唬到,满面的疲惫和衰老都抵挡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光亮,我愣愣失了神,我退去,我想替他实现这个微不足道的念想。
我进入他的记忆隧道,我看见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只是他的眼睛里没有鲜活的色彩。就像逛花灯一样将他们的片段过了一遍,我发现我堵得慌,人真是麻烦,想要什么总是藏在心底,然后做出一些愚不可及的事情来试探来揣测,或者选择担负自己不曾欢喜的事情,人心啊,真是复杂。
我越了规矩,急性子的我受不了这般婆婆妈妈,我在某一天,让他们在梦境中走了一遍各自的路,也许这样就可以改变什么。
后话
我最终在小镇上停留了一阵还是回了家,很奇怪,我在床榻之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说是梦,却真实地可怕,醒来我决定踏上那条我很久没有走过的路。我阔别已久依然熟悉的篱笆,我记忆中的篱笆始终没有褪色,我的归途在这里,星辰大海我想我不需要了,我现在只想要阿娘煮的一碗热滚滚的羊肉汤。
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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