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六卿聚餐。我随主人前来,退避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我是家臣,得跪着。但是,等他们酒过三巡,我便抬起头来看:中行主人怯懦附和,范旧主人憨娈如故;韩大人笑面寡言,魏大人清宣简令;赵大人多心猜疑。智大人高爽迈出。烛火旁,酒肉中,每个人的真情或多或少流露。我努力地观察着。
酒席渐罢。中行主人悄悄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问我:
“范氏何如?”
我答:“憨娈无度。”
“韩氏何如?”
我答:“口蜜腹剑。”
“魏氏何如?”
我答:“温吞喁喁。”
“赵氏何如?”
我答:“猜忌狭隘。”
“智氏何如?”
我答:“巧累俊伤。”
中行主人面醉眼笑,声调不自主提高。
“小子论五卿皆有微瑕,而谓我何如?”
思忖。
“主人沉稳自持,见机而发。韬光养晦,一鸣惊人。”
“哈哈哈哈!”中行主人仰天大笑,忘却旁人,“小子之见,有失偏颇,独谓我无差。”
中行主人面带悦色,从酒桌拿来一只鸡爪。“来,赏你。”
“谢过主人。”我双手接过。
那日,中行主人回家倒头就睡,直到翌日午后。第三天,第四天,依旧言醉,不理事务。此后酒醒,继续声色犬马。
一周后的夜里,我悄悄收拾好了行李,离开了中行家。
辗转几日。本想前往山林就居,碌碌余生;但晋国内斗正盛,方入世之时。可我空负才华,有志难酬。悲哉!悲哉!
突然,我脑海闪过一个人。
何不再放手一搏?
我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很久。登门上报。直到门仆进屋,才发觉自己已是漂泊数日,衣衫褴褛,面容不整。正惊慌欲逃,门启。
“这不是中行门下的豫先生么?快进屋来坐。”矗立在门口的是一位高大雄伟的男人。
“我,我不是……”我支支吾吾地,难掩尴尬。
“不是什么。”那位磐礴大人继续用宽宏的声音说。
“实不相瞒,数日前,我从中行家中出逃。这次来,就是,就是想…拜在您智伯门下!”我鼓足勇气,向智伯跪下。
“快起,快起。”我感到一双厚手在拉我,听见有人惊曰“智大人——”。
“你是有本领的人,你来我这,是我该感谢你。快起来,咱们进屋细说。”
我这时更不好意思了,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没什么意识地就跟智伯走进了屋。智伯还在那一直说,什么房间太乱,到处摆满文书;起居室都变成了办公厅……“你吃过了吗?”
我一愣,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
“饿了吧,正好我们也快吃完了。来,来,一起吃。”
“——弟弟,又带客人来啦?”说话的似乎是智伯瑶的哥哥智宵。
“这可不是普通的客人,这位先生是真正有才的。快来人盛饭。”智伯遥遥地喊,说着,从桌上扯下一只鸡腿,递到我面前。
“我豫让曾侍两主,望君深思。”我连忙拜下身段。
“无妨。”
“我豫让无以回报,望君深思。”
“无妨。”
“我豫让……”
“行啦,行啦,快吃吧。诺,饭也给你盛来了。我只要你用你的才华和忠心来回报我就可以了。”
“主人之恩,感激不尽。愿以微躯终身相报!”
“好,好。不过不用叫我主人,叫我名字智瑶就好了。”
那日,智瑶与我相谈甚欢,直至深夜;又添火点烛,取酒细酌。
“那天,六卿聚餐的时候,我有听到中行氏问你,好像是在让你点评在座六卿,可有此事?”智瑶饮了一小口酒,眼睛看着我。
“确有此事。”我突然有点心虚。
“那你当时,是怎么评价我的?”。智瑶平静地问我。
思忖。
“智瑶大人,我豫让可以骗中行氏,但不能骗你。我认为您高爽迈出。但是,幸毋巧累,切忌俊伤。”我低头,把酒举过头顶。
“哦?愿闻其详。”智瑶像是饶有兴趣地问我。
“如今,晋国六卿分据,而智氏势力居大,您也是敢为、老练。但是,切不可持强凌弱,先发制人,反而会害了自己与宗室。”
“你要是对中行氏他们说此类言论,一定会被杀头吧。”
“但是对您……”
“哈哈哈哈,你对我说的我都知道,我挺喜欢你这个评价的。但是,既然强大,就是要再去取得更大的优势,不然等别的势力再强大起来么?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是我知道,我要做的就是努力地去侍奉他。
几年后,智瑶就联合韩赵魏大军灭了中行氏和范氏。
但此时,晋国的对外地位渐渐式微。毗邻的越国打败了吴,成为新的霸主,别的国家也暗流涌动,孕育新的势力。我每日陪伴在智瑶身旁,和他一起治理政务。我钦佩智瑶的才华与果敢,晋国的大权逐渐掌握在他的手里。智瑶南征北战,晋国声望重又提高,许多在晋国内乱时脱离晋国影响的小国,都纷纷重新归附。
那日,智瑶像往常一样找到我,他和我说:
“如今晋国大权旁落,政出私门,若要恢复晋国霸业,必须增强晋国国君实力,才能主导晋国一致对外。”
“您的意思是,要削弱你自己的势力?”
“没错。我打算拿出一个万户邑献给晋公,然后让其余三家也这么做。”
“可他们会听你的话吗?”
“只要我带头表率……要是他们不从,就去攻打他们。”
“又要出兵吗?这个月已经发动很多战争了,恐怕引来反对……”
“没关系。只要出兵,我必会御驾亲征。”智瑶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这是为了晋国啊。”
“但万事不可不防。”
“哈哈。你就相信我吧。”
“诺。”
智瑶如约献出了地。不久,韩氏献地、魏氏献地,独赵氏不献。智伯准备率领韩氏魏氏攻讨赵氏。
“智瑶大人,恐怕不妥。”临战前夜,我在马厩找到智瑶说。
“哦?你是说攻打赵氏么?”智瑶在喂他那匹最爱的马。
“没错。赵氏虽弱,但据山川地险。鏖战之久,军心避乱,况三氏之军……”
“好啦,我心已决。我会很快攻克赵氏的。”
“倘是如此,请带上我。”
“不行。我出战,你就要替我守好宗室,这可不是小问题。”
我低头,说不出话来。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智瑶见我不语,像是宽慰我似的。
“诺。”
没想到。此战已打了三年之久。虽然智瑶已打得赵氏节节败退,改换都城。但再要有一点的进攻都十分艰难。我留在智氏都城每天都坐立难安,想要直接到前线去,但事务繁忙,脱不了身,只能日日期盼前线的消息。
报!智伯围困晋阳!
报!智伯水淹晋阳!
我们都在暗暗鼓舞,认为胜利就要来临。
报……韩魏反水,智氏亲军败退。
“什么,智瑶呢,智瑶怎么样……”我突然惊起。
“智伯,智伯他……”
我这时也顾不上报信人要说些什么,驾上匹马就一路向北。
等我赶到的时候,智瑶的头颅已经被赵襄子漆成了酒器,正大肆整备军队进攻智氏。一路上,我只看到茫茫焦土,生灵涂炭。
此时的我,似乎失去了什么抽象的东西。我先是感到悲愤,感到愕然,渐渐地,变得失魂落魄。紧接着,就有军队路过,我被人追杀,躲进了山林里。
曾经,我也想退隐山野,因为怀才不遇。而现在呢,似乎还是隐藏在了山野里面。自己当年作出如此坚定的抉择,似乎对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影响。“算了吧。”我常常这么对自己说。我觉得就此居住在山野,度过这么平庸的一生吧。
一年后,智氏被攻下来了,韩赵魏三分其地。从此晋国的历史上在没有智这个名号了。本来我不觉得有什么的。似乎这个东西消失了,我就会更快地忘却它。但是,恰恰相反,这种消失反而激起了的无名之火。我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我是放不下的。在这个世上,需要那么一种证明,需要那么一种纪念。而我,很可能就是那个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当我这个山里的鬼再出现时,装扮成了一个阶下囚的模样。我混进了赵国,躲在厕所里等着赵襄子的到来。来了,他就要来了。我死死握住匕首,按耐不住抖动,似乎墙壁也在走动。来了,就要来了……不对,这么来了这么多人?许多士兵突然将我包围,缴械了我,把我捆起来。在黑暗突然到光明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赵襄子,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这模样一定很狼狈吧。算了,死了算了。
“我来给智伯报仇!死而无憾!”
有士兵要杀我,赵襄子却拦住他们。
“放了他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第一个发问的。
赵襄子却不对我回答:“他是个义士。我避着他就好了。”
我就这么被放了。
我感到了深深的荒诞。
但是,我还是要复仇,这是我生存的唯一意义。
我把浑身涂上漆,生吞火炭使自己变哑,我整个变了模样。我到之前常来的酒馆,朋友还是认出了我。他哭着劝我。我什么都不愿听进。“我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但是,用一条生命去做出一种证明。我觉得,值。”
回去后,我更加改变了自己的形象。
我躲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来了,他就要来了。我怀着和上次一样的心情,当我意识到时,我突然感到一点可笑。“要不,收手吧?”我突然对自己说。“不行,不行。”我放弃了一切思考。“复仇,复仇。”
马蹄声。来了,就要来了……不对,声音在背后。“有刺客!”突然有人喊。我又一次被抓住了。
他们打量这我这个鬼。
“我是豫让,我来为智伯报仇?”我发出非人类的声音。
“你是豫让?你怎么成这样了。”赵襄子震惊地问。
“没错。我要复仇。我要……”
我哑掉嗓子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你啊……你是个义士,但我没理由放了你了。黄泉路上慢慢走吧。”
“且慢。”我突然喊。
“什么事。”
“衣服……”我指着他。
“什么?”
“衣服……给我……”
“你说什么?”
“——他好像说衣服。”
“拿去吧。”赵襄子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脱下一层衣服扔给了我。
我艰难地挪动到那件衣服旁,费力地用匕首刺了一下,一下,一下……
“杀!”
我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一圈,一圈。但我最后还是闭上了眼。
纵观我的一生,似乎并没有想获得的,对我来说,刺一刺赵襄子的衣服也就足够了吧——我的一生,是多么荒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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