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地是鲁东南的一个不出名的小县城。我虽是在1966那个很多人大书特书的年份出生,但是,在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却并没有多少沉淀下来的、值得回忆的大事件。其实这也契合多数人的境况:历史虽大多缘起于小人物、小事件,但能被关注、被载入史册的却只有少数的大人物、大事件。更多的、散若尘沙的人和事,往往只存在于亲历者自我的记忆里。
个人的经历,极微细、极琐碎。这些毫不起眼、不值得历史去书写的过往,对自己而言却更容易留在记忆里。众多的微细和琐碎集合在一起,甚至捎带着也给那个时代印上了不同于之前和以后的痕迹。
整个七十年代,是我的能记忆清晰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批林批孔、伟人辞世、三中全会等政治词汇于我而言,有印象但不深刻。对那时的我而言,玩钢圈、纸弹枪,乃至溜冰、养鸟、看小画书,或许更有趣一些。
1、 蹦钢圈
我们小时候玩的钢圈,是一个外径约5公分、内径约4公分,厚度在0.5-1公分不等的圆形钢材质的环。往往取材于废弃的缸瓦、轴套。
游戏一般是二个人对垒。在石砌的墙上挑选一块齐胸高的、较平整的青石(取其弹性较好);钢圈与地面平行,平放在弯成勾状的食指上、拇指轻压钢圈靠近身体的一侧,然后扔向青石,青石将钢圈弹出。第二人重复同样的动作。弹得远的一人,站在自己钢圈的落点,手执钢圈砸向另一人的钢圈。
未砸中,则重玩。
砸中,则目测后叫出自己所要的点数,由被砸者在跑动中尽自己最大可能用最少的跨出步数去丈量两个钢圈之间的距离。比如,A叫了10点,B只用了9步就跨到了两个钢圈的距离,则A不得分;若B用了超过10步才跨到,则A得10分。
这是一个男孩子的游戏,重点在于游戏结束后的奖惩:游戏结束后计算双方输赢的点数,然后在泥地上划出一般是间隔30-50公分的两条线,在两条线之间“灰”钢圈。
所谓“灰”,是把钢圈放在一根线上,输者趴在地上,用嘟起的嘴唇贴在钢圈上,猛地将钢圈拱向另一根线,若是未过线则属于无效、得重新来。直至“灰”够输的点数。(有人说或许是“挥”钢圈,挥为动作的成分更高一点。我则以为还是“灰”字可能性大一些,在当地土话里,灰和土字同意。输者在完成后,往往一嘴一脸的土,正所谓灰头土脸是也。)
有时玩游戏的二人,一高一矮,强弱分明。游戏的输赢则难以逆料。在拳头说话的童年,弱者能在游戏中胜过平时不敢招惹的强者,并有机会让其灰头土脸,内心的窃喜自不必言。然强者亦时有不仗义之举,赢了自然严守规则;输了一跑了之的也大有其人。当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碰面,强者气势稍敛、弱者乘机扬眉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找到一只好的钢圈是我们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一梦想,我们经常在无人看守的时候,从县农机厂那促狭的大门下面的缝隙里钻进去,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堆里认真找寻。
2000年左右,惊悉三十年前的县农机厂已成为目下县里的三大支柱企业之一,每年利润达几千万元之巨。其生产的“沭河”牌手扶拖拉机已是全国知名品牌。
现在的很多孩子可能不清楚手扶拖拉机是什么东东?那是一种没有方向盘、操控方向的是手持类似手推车把手的拖拉机,力大、耐用而又便宜。说来有趣,学习手扶拖拉机时,教练不是如通常那样坐在学员边上,而是坐在拖拉机的货斗里,两只转向扶手各拴上一根绳子,教练抓着绳子来应对紧急情况。那场景常常让第一次的旁观者忍俊不禁。
2、 玩鸟
儿时的我们每天在街衢、巷道、村落、山野中出没,那时的野花漫山遍野,那时的天空格外的湛蓝,那时的鸟叫随处可闻。
采花、摘果,掏蟋蟀、扑蜻蜓,每个孩子都在做,并且乐此不疲。当然,掏鸟窝就需要一些技巧、也需要一些勇气。掏来的鸟大多以麻雀居多,但是麻雀很难养,凡是被抓来的,皆气鼓鼓的,一口水不喝、一口食不吃,直至坚持到死。于是,我们也就失去了对麻雀的兴趣;再或者,那时虽然年纪尚小,不懂得悲天悯人、珍爱生命,却也在潜意识里不愿意看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逝去。麻雀们也就在我们高抬了我们的小手之下,保住了屋檐下的窝,与我们继续相视无欺地、快乐地活着。
既然这样,玩鸟还是到鸟市去。
我们的县城,县治所在叫夏庄镇,逢农历的4、9日赶集。这种农村、城乡结合部的集,就是在约定俗成的特定日子、在历史形成的特定地点举行的商品流通大集会。
夏庄集的鸟市在县邮电局大院的后面,几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巷子里。因为只卖鸟和鸟食、鸟具,故而不必大,但小而全,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鸟市里鸟类众多,大人们大多围在八哥、鹦鹉等观赏鸟的周围,边品头论足,边分斤掰两。小孩子则大多目的性不太明确,一会钻入左边人群、一会钻入右边人群,能多看看热闹、满足一下好奇心才是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最有气势的是卖鹰的把式,鹰把式左胳膊小臂上缠绕着一圈皮质的护套,鹰站在把式的左小臂上,爪子被绳子牢牢缚住,虽多少失了些许威势,但那炯炯的一双鹰眼在围观的人们身上扫视时,依然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蓦地,把式胳膊向上一抡,鹰的翅膀一振,瞬间臂展达一米之宽,吓得钻进来的孩子屁滚尿流,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我们的目标则集中在黄雀身上,这种鸟好看,且好养不贵。公的黄雀一只三四分钱,母的我们叫麻蛋,因为不太会叫所以便宜,一般二三分钱。买一只麻蛋,再花一分钱买上一小包粟子作为鸟食。我们就喜滋滋地回家了。
家里已经有早已亲手做好的鸟架:取小指粗的木棍裁成两截,长者如筷子、短者五公分,钉成T形。鸟頜下系一细绳,长约半米,另一端系于鸟架。买回的粟子装入小巧的葫芦中,鸟食葫芦的上方有一小圆盖,盖上有一簇好看的红缨。全套齐活。
玩鸟首先要训鸟:
第一步,左手执架,右手食指平伸,放在鸟的颌下不断抖动,直至鸟儿从鸟架上跳到食指上为止。
第二步,右手食指架鸟,拉开与左手鸟架的距离,晃动食指,让鸟儿飞回鸟架。不断重复、不断拉大距离,直至鸟儿能随着移动的鸟架追逐,方算成功。
第三步,在所有的训练中,不断通过让鸟儿啄开葫芦盖、吃粟子的奖励方式,增强鸟儿对鸟食葫芦的认同感、依赖感。
训练有素的鸟儿,一般可达到松开绳子的束缚飞到树上后,主人一敲鸟食葫芦就会主动飞回鸟架。在小伙伴羡慕的眼光注视下,看着自己的鸟儿飞回,那一刻,我小小的荣誉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那种满足绝不是考试得100分可以比拟的。
土豪小伙伴玩蜡嘴鸟,那是一种体型比黄雀大不少、大嘴黄黄如蜡的鸟,故而名蜡嘴。训好的蜡嘴,主人往井里扔下一颗黄豆,那蜡嘴登时如离弦之箭般在黄豆没入水中之前叼住,飞回到主人这里。这时的我们往往看得瞠目结舌、羡慕不已。
我的鸟儿最终还是在一次放飞中放飞了自我。
回首想想儿时的那只鸟,想想自己已经过去的半生。鸟儿终究还是舍弃了蝇头小利,选择了放飞自我、亲近自然。那这世界碌碌的芸芸众生呢?
3、 纸弹枪
枪炮是每个男孩子与生俱来的向往,嘎子哥刚入部队的时候也只是拿着老钟叔给的木手枪。我们上小学不久,不知道是谁带了一把纸弹枪入校。很快,这种枪就风靡了整个校园。
那个年代的我们,很多人都是发明小能手、制作小能手。我的纸弹枪就是自己做的。
选一根不粗不细的铁丝,捶直,从中间弯成U字型,把U字连续的一端弯成“马鞍形”,“马鞍”的隆起,与两根铁丝组成的平面成90度;尖尖的一端折成也与两根铁丝组成的平面垂直,而与马鞍相对,在同一侧,然后再把两个尖端分开像树杈或羊角那样,尖尖弯成小小的耳朵状。这样纸弹枪的上半部分就做成了。马鞍高约二公分,羊角高约三公分。
再用一根铁丝,弯成一把手枪的样子,有两个关键点:一是枪身上部的长度与上面做成的枪的上部长度一致;二是铁丝的断点安排在枪身上部中间偏后一点。
为了把上下两部分连在一起,还要用到塑料绳。那个年代女孩子扎辫子用的塑料绳非常普遍,在小卖部里有红、黄、绿、蓝各种颜色的,似乎是一分钱二、三尺。买回来,把两部分枪身用彩绳一圈圈绕起来,最后,用火柴点火,把塑料绳头烧化捏在绕好的绳身上,一把小枪就基本上成型了。
最后一步,再花一分钱买一根做气门芯用的橡胶带,用一小截铁丝做一“厂”字形枪机勾手,把勾手穿入刚刚预留的枪身断点,另一端放入马鞍,剪下一段橡胶带拴住勾手。再剪下七八公分长的橡胶带,分别系到羊角的两只耳朵里。一把纸弹枪就做好了。
取一条1-2公分宽的纸条,紧紧地捻成纸棒,略加弯曲,一只“子弹”就加工好了。用纸弹勾住羊角上的橡皮筋,拉开、挂到马鞍上,瞄准,勾动扳机,纸弹就射出了。
纸弹枪的射程可达十几米,杀伤力惊人,如果在2、3米的距离内射到脖颈上,甚至立刻就会肿起一个小红点。班里常常有女孩子被打中而嚎啕大哭。男孩子则三五成群地挥舞着手枪追逐嬉闹,乐此不疲。即使学校里老师严令携带,也因为手枪的容易隐蔽而屡禁不止。
毕竟,这是一把真正的可以用于实战的枪。有了它就可以追随电影里的嘎子哥去实现惩恶扬善的梦想。
4、 溜冰
冬季溜冰、夏季游泳是我们最爱的活动。那时的我们,没有学习的压力,吃的虽不够好但也不挨饿。放学后基本上没有家庭作业,除了到吃饭的时候不要让父母找不到人,其它时间都是自己安排。
因此,玩好、玩出花样才是重点。冬季如果仅仅是在冰面上瞎出溜那可太没意思了。我是在小学二三年级时学会滑冰的。
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很多玩的器具都是自己动手加工的,包括冰鞋。
制作冰鞋首先要加工出二只拦腰截面类似三角形的梭状物,长度比自己的鞋子略长,宽约5-6公分,上面平,用于站人,最下侧三角形的尖的部分略削平,弄出一条窄窄的有点凹槽的面,用于放置钢筋。在木鞋的前后部分各用烧红的通条钻一只眼,眼距前端约二公分,距尾端约三公分。取一根0.5公分左右的粗铁丝或细钢筋,两端弯成直角的U形,下端长度与木鞋二眼间距离同,把钢筋穿入木眼固定。木鞋的尾下部用刀削出一个斜坡当刹车用。再取一根一人多高的白蜡杆,在一端嵌入一根粗铁钉。如此,一套滑冰具就完成了。这种滑冰具类似滑雪,不同的是,滑雪是两根滑雪杆两侧撑着滑行;而这种滑冰具是一根杆撑着滑行。
划着这样的冰鞋,我的兄长们曾沿着沭河,在上下十几里的冰面上纵横驰骋。到我们的时候,冬季的沭河已出现了很多断流。于是,家门口的马塘汪,一个东西近百米、南北五六十米的池塘,就成了我们的冰场。滑到熟练时,速度几乎可以与陆地快骑自行车的速度相酹。数九严寒的冬季里,一个个这样的我和我的伙伴们,无拘无束、大汗淋漓,一边抛洒着无数的汗水,一边在追逐中长大。
十年后在大学里,在未名湖的冰面上上体育课。穿着一双真正的花样冰鞋,很快学会,边滑边琢磨,原来滑冰可以这么玩。
前两年,小时候的好伙伴写了一篇文章,纪念消失在填塘改造工程里的马塘汪。那依赖橡皮坝拦水而存在的沭河,偶尔水里鱼儿翻花荡起的波纹,就像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终究已渐行渐远。
5、 小画书
我五六岁的一年冬天,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待着时,爸爸带回来十几本小人书。没看几眼,我立刻就被牢牢地吸引住。这是一套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水浒】连环画,1962年、1963年版,这是第二版。第一版是1955年出版的。这两版都是当时有名的国家级的美术大师的画作,已经达到了收藏级。我手里拿到的这第二版,是卜孝怀、陈缘督等大师的作品,精美异常。
在那个没有电视,电影也很少,各种娱乐、文艺传播相当匮乏的年代,这些画作精美、内容闻所未闻的小画书对孩子的吸引力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小画书没花钱,是新华书店破四旧下架的产物,本应该被销毁,但大多被职工拿回家或是当小礼物送给朋友了。我的这一套缺了四本:二十一本中,之十二的【闹江州】、之十三的【李逵下山】、之十六的【大破连环马】、之十七的【三山聚义】。虽然我那时非常想凑齐,却一直未能如愿,终于还是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这套小画书不但吸引我,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我认字的动力。一开始,我缠着爸爸、哥哥们读给我听,慢慢的基本上认识了书里的字。没用太多时间,书里的故事情节,人物绰号、人物的性格、所用武器、本领等,全都能背诵如流。
小学一年级的一天,也许是老师了解到我对【水浒】的熟悉,要我到讲台上给同学们讲一次故事。那时我虽然在班里只是一个小组长,但并不怵,于是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半个小时的时间方讲完了第一本【九纹龙史进】。台上的我兴犹未尽,台下已然惊倒了一片,连老师带同学皆听得入迷。在大家尚沉浸在故事情节中的时候,我已经轻轻说出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或许是我挥洒过度,很快就感冒不得不在家休息。等我再返校时,才震惊的得知:班长已休学,而我则出人意料地被推举为班长。谁能料到,我这班长一职从此就一直干将下去,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至大学。大学里外班的同学,有些或许不知我名,但一提三班的“老班”,则人人皆知。“老班”的绰号跟随了一生。
八岁那年,有一天天热,家属院里有一棵巨大的柳树,于是铺了蓑衣,在树下同院里几个小伙伴闲扯纳凉。聊起了【水浒】,说到武松打虎三碗不过岗的片段,忍不住嘴贱吹了一句:我也能喝二两酒。边上大我三四岁的郭家三哥立刻圆瞪两眼表示不信,我那小小的自尊心作祟,为了表示言下无虚,依然嘴硬。于是郭三哥拉起我就往七八十米外的小卖部而去,其他小伙伴则紧紧尾随。到了小卖部,郭三哥不容分说,豪气地掏出一毛五分钱,打了二两散装六十度白酒。三哥瞪着我:一口干了,否则赔我钱。我哪里赔得起一毛五,再三求饶未果,只能一咬牙一口喝光,然后学着老酒客的样子,从盐缸边用拇指、食指捻起一颗盐粒放入嘴里。
回家的路上,三哥紧紧跟着我,走几步问问:晕不晕?直至回到院里,三哥那写满脸颊的失望表情让我爽了很久很久。
后来有了女儿,【水浒】成了宝宝的睡前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常是蒙汗药尚未把杨志的军汉麻翻,而女儿早已酣然入梦。
许多年以后,女儿在洗脚的时候,我在边上突然大喊一声:林冲!女儿总是看向我,爷俩都会默契地会心一笑。
往事如烟。其实往事并非皆如烟,那些不值得记忆的、或是记不得的,随了岁月,渐渐地淡了、散了。而有些事却会牢牢地记在心底,日子越久远,回味却更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