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把式只睡了两个多小时,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了,一点儿响动就会惊扰了他的觉。他坐起来,许久才慢慢披上外袄,然后伫立在窗口,响声可能是风,因为,隔壁的牛栏里静悄悄。只要醒了,老把式的眼睛就闭不拢了。他叹了一口气,取出烟袋填上了烟丝,小心翼翼摸出火柴,然后犹犹豫豫地点燃了烟丝,他若有所思吸了第一口就让烟杆晾在左手里,衔着烟杆嘴。他喜欢黑暗里的寂静,喜欢满天星斗的清晨,喜欢隔壁里散发来的牛粪味道。睡在里屋的小知青有一个闹钟,这给了老把式不少方便,他没来牛舍之前,老把式总估摸不准确时间,凭感觉来到牛栏,他开门的声音惊扰了牛们的觉,它们哞哞地望过来,看着老把式点亮了墙壁上的煤油灯,然后,它们纷纷围拢在槽前,等待老把式铺来稻草,之后的两个小时,老把式就准备牛们吃的稻谷和豆饼,但经常是,牛们吃完了豆饼,天空依然漆黑,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有了小知青的闹钟,老把式能从从容容安排牛们的吃食,不会浪费,因为,牛们吃早了又会围在槽前直哞哞。小知青闹不醒,闹铃声震耳欲聋,小知青只不过睡眼惺忪的看了看,翻个身鼾声继续了,老把式放下煤油灯搁在了桌子上,他抓起闹钟,但束手无策,叮铃铃的响声震得他手掌发麻,不过老把式想推一推小知青时,他翻回了身子且垂着眼皮地坐起来,小知青接过闹钟闹铃就停了。
小知青磨磨蹭蹭穿衣服时,老把式出了屋子,凛冽的风,一刀一刀滑过脸颊,借着星光,老把式凝视沉寂里的村庄,那些板房茅草屋和土砖,像一块聚拢一团的黑土,连郁郁葱葱的树林子也看不见了。老把式身后的牛舍,是清一色的红砖红瓦房,但此刻朦朦胧胧。老把式进了牛栏,踩在红松木的地板上,发出的响动,引来了一阵躁动,嘈杂里没有哞哞哞,老把式自语了一声,牲畜精灵着呢!
老把式点亮了两盏煤油灯,听见小知青推门进屋,他咚咚咚踩着地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过,他看见老把式点亮了墙上的四盏煤油灯,他大声嚷嚷:是今儿你舍得啦!老把式没吭声,也没看小知青,继续往前走,在这条走廊样的木板路的尽头,是食料库,虽然没有门,只一座拱形的门洞,在食料库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老把式全凭印象,准确无误抱出一捆已经轧好的稻草,轻轻放在门洞外的地板上,等小知青走近了,说,每个槽里都放上!小知青吸了吸鼻子,呆愣看着老把式,看着他佝偻地消失在门洞里。一阵窸窸窣窣后,老把式抱出了一捆稻草,他对小知青说,快忙去!老把式再一次抱出稻草时,小知青又吸了吸鼻子,但在原地站着,老把式没有说话,转身进了门洞,这次他出来时,小知青正在往食槽里放稻草,已经到了中间的食槽位置了,等老把式把最后一捆稻草抱出来,小知青已经清理完地板上洒落的稻草,并立刻接过了老把式手里的稻草。
老把式不明白小知青为何把这条长长的地板走廊说成是霞飞路?墙壁上的四盏煤油灯依次将小知青的身影拉长,变短,小知青的身影像个手臂,拂过了食槽前的牛们。小知青也盘腿坐着,他看着老把式若有所思地衔着烟管嘴子。老把式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痒,咕噜咕噜咽下一口痰后,小知青说纸烟不好抽?老把式说你在这儿干了半年吧?小知青点点头说,我忽然想学抽烟了。这时老把式明白过来,从棉袄兜里摸出一盒纸烟,还没开封。小知青接过并拆开纸烟,取出一根,就着烟斗里的火星子,点燃了香烟。老把式说,你天生就会抽烟,这盒你抽吧。小知青说,我只抽一根,明天我就回生产队了,队长批了我假回一趟老家,我顺便再给你捎带几包纸烟。老把式说,你给我的两包,都没舍得抽,这包就给你吧。小知青坚决地把烟塞进了老把式的兜里,然后,两人就望着栏杆后面咀嚼不停的牛,默默抽着烟。
小知青刚来时老把式说,牛舍里的活不算重!有一次他们坐在土坡上,老把式骄傲地说,牛舍是全村最好的地方!小知青说是最好的房子吧。老把式说,牛舍是最好的地方!小知青鼻噏一动,下了坡地,溜达去了。
老把式记不住小知青的名字,一次他问小知青,你叫啥啊?小知青折断一根枝杈说,张弗韫。然后,在地上划上张弗韫三个字。老把式说不好记不好写,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名字也就是个叫号。小知青站起来,拿枝杈指着草坡上的牛群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老把式抬头,他笑了,说它们是闹着玩呢!老把式突然大喊了一声:山秀!躁动的牛群顷刻安静下来。小知青说,哪头是山秀?老把式说看见了没?就是那头最壮的黄牛!但大都是黄牛,小知青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头?老把式说,山秀的体格不算最大,但号召力最大!老把式扯着嗓门一喊,然后说那头正低头吃草的黄牛就是!小知青看了好一会儿,说它旁边最壮的黄牛是山秀的老公吧?老把式笑了,说那是山秀的儿子,叫黄花。小知青没听明白,老把式又说,黄花最听山秀的话,是最听话的大个头,它的老婆是那头黑牛和黄牛,喏,就是坡顶上那头单独吃草的黄牛。小知青说,它们都有名字?老把式说都有,它们的名字好记。这时,老把式彻底忘记了小知青的名字,他说总记不住,后来干脆就叫他小知青了。老把式说你才20岁,山秀也只比你小两岁!
小知青当老把式的助手快两个月时,依然改变不了早晨贪睡的坏习惯,他们住宿的房间是牛舍的一部分,里间原本是老把式的房间,他腾挪到了外间睡,隔壁亮过来的光,总让他睡不着,睡不着时,老把式就坐起来抽烟,这时小知青喊了一声:还没睡呀?老把式也喊:小知青你快睡觉吧,明早又起不来!小知青说我再看一会儿书。老把式说,你留着明天看啊!但老把式清楚小知青白天时不会去看书,他怕人撞见,因此老把式好奇地问过他,是些什么书,得偷偷的看?小知青看着手里的书低声说:战争与和平。老把式更好奇了,问是打仗的书吗?小知青不知道怎样去解释,含糊过去后看见了老把式的惊诧,老把式小心翼翼地摩挲著书上的字时,小知青说,是俄文。俄文啊!?小知青解释说就是苏联的文字,是苏联的书。老把式抬起脸看着小知青,小知青没看懂老把式的脸为何抽搐了一下,第二天早晨,小知青磨磨蹭蹭来到牛栏,一脸愧疚对老把式说,你让我多睡了一个小时。小知青发现了墙壁上只点燃了两盏煤油灯,牛舍里朦朦胧胧的。老把式把节省下来的煤油给了小知青晚上看书,他看着小知青的眼睛说,我有个要求,就是只能看两个小时的书。小知青讨价还价的说,三个小时。然后他向老把式解释了。老把式问,为什么想起了温习高中时的功课?小知青说是列夫·托尔斯泰,是他告诉了我希望!
牛舍就在村庄外的路口处,它后面是一块草坡地,再远处就是大山。养牛是个重体力活,作为助手,小知青慢慢地学会了铡草、泡豆饼、蒸饼和切豆饼。清扫牛舍已经成了小知青要干的活,这个时候,老把式就会放出牛群,吆喊着赶往草坡地。有一次小知青打扫完牛舍匆匆来到草坡地时,老把式凝神抽着烟,没有搭理坐在一旁的小知青,小知青问看什么呢?老把式也只是抽着烟,双眉紧锁的。小知青站起来,向牛群走去,一喊山秀!那头牛转过脸,长哞一声,慢悠悠的走了过来,山秀长得很清丽,淡黄色的毛发,修长的脖子,浑身上下从不沾染粪便和泥巴,十分招人喜爱,它等小知青近了,伸长脑袋,晃动着,然后往小知青身上蹭来蹭去,惹得小知青不停地唤着山秀,哦,好样的,山秀!但黄花没精打采的,根本不理睬小知青,他来到老把式跟前时,老把式磕掉灰烬说,黄花得大病了!
跟着生产队长过来的兽医看着黄花说,如果不是豆饼有问题,谁也治不好!队长心疼地打量着黄花,自语说,怎么就骨瘦如柴了呢?
兽医带着些豆饼跟生产队长离开后没多久,两个民兵气势汹汹跑来喊,你们两个立刻到队部开会,不得有违!在外面小知青问,开什么会呀?一个民兵说,你们现在跟我走,到了队部自然清楚了!他们离开后,另一个民兵冲进了牛舍。
生产队的屋子挤满了人,院子里看热闹的,都堵在了门口和窗户前。坐在办公桌的生产队长让人关住了门窗,老把式扫了一眼屋子时,生产队长说,别贼眉鼠眼的,老老实实靠墙站着。小知青拉开了一点儿距离站在老把式旁边,他看出了威严中藏着一场审判,但审判什么呢?难道黄花的突然生病内藏着什么阴谋?由此,他微微看了看老把式,感觉他突然不是那个和蔼可亲老实巴交的农民了。
有人用力推开了门,那个民兵,手里提着个袋子,是小知青装书的袋子,他高高举着,走到办公桌前,然后转身指着小知青,他说搜了好久,在床底下看到。生产队长哗啦啦倒下书时,民兵立刻从书堆里拿出一本厚厚的,递给了队长说,这本书是外国的!
他的话炸开了锅,他们“嗖”的围向了办公桌,挤在队长四周,也装模作样瞅著书里奇形怪异的文字。有人说不得了了,问题严重了,得上报公社去!队长看了看人群,他的表情使他们立刻自觉地散了开。队长命令两个民兵押住小知青的胳膊后问老把式,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吗?老把式抬头说,谁也不能担保牲畜不会生病。队长说,你还敢嘴硬,牛为什么忽然就生病了呢,这个苗头说明了什么,你心知肚明,我现在问你,你清楚他有书吗?队长抖落着手里厚厚的书。爱看书是件好事情,老把式看了他一眼又说,他们知青哪不会带来几本书的?你说得轻巧!队长忽然骂道,他妈的你就是心怀叵测,以德报怨!老把式说,养了这么多年的牛,我一点儿怨言也没有。队长说,假话!你就是恨老子,恨老子当年娶了山秀!老把式不说话了,低下头,看着地面,一个持枪的民兵冲过来揪住他时,老把式不敢动弹了。
队长问小知青,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吗?他摇摇头,队长抖落著书说,为什么看这个!小知青说看这个违法吗?然后,他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嘲笑声。队长不屑地说,天真,临死了还不知道呢!小知青战战兢兢说,看苏联的书要被枪毙吗?
回到牛舍一个月后渐渐知道了黄花是患了啥毛病,队长把骨瘦如柴的牛卖给了供销社,供销社请人屠宰发现了里面的牛黄,村民们得知误将宝牛当病牛,后悔得直跺脚,他们念叨得队长不敢耀武扬威的走路了。村民过来牛舍领牛去耕地或干别的什么活时,不再鄙夷他们,有人还鼓励他们,确切说,是鼓励老把式,有个村民跟小知青寒暄完,拿出一袋烟丝,硬塞入老把式手里,他说,你倔强了一辈子,人生如梦,既然当初没争得到,就忘了吧。老把式一声不吭,取出烟杆,他抽烟时突然喷出一口烟地说,谁叫人穷呢,跟谁享福不是一样的享福吗?但村民们已经走了,领着几头牛往村子的小路走。
看见队长突然进来,老把式和小知青愣住了,队长客道了一声,然后装模作样看了看栏后面的牛群,也看了看槽里的粮食,他走到小知青跟前停住,说,你干了几个月?小知青不明就里的,他说三个月了。队长哦了声,来到老把式跟前,但没有说话,只看了他一眼,回到小知青面前,说,过两个月你给张会计当助手。队长走到了山秀面前,看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说,这头牛够老的!老把式说,它结实呢。队长说,它都眼浊了,干不了重活。老把式说,最少还能干三年的重活!队长认认真真端详着山秀,然后他说,我记得几年前就说过这头牛够老的吧?老把式说,三年前。队长看着老把式,说,你知道牛吃的比我们人珍贵吗!这时老把式不说话了。第二天,村民领牛去运输时拉出了山秀,老把式拦住他说,往县城一个来回,两头壮牛都吃不消体力,你怎么这么缺德啊!村民骂道,你这老糊涂,选哪头牛是我能做得了主张的吗!
天黑了好久,才传来脚步声,老把式迎过去,抢了牛绳。在牛栏里老把式把豆饼搅拌上了食盐,可山秀连看也不看,目光呆滞。老把式说小知青过来帮把手,但山秀只舔了几口水,老把式硬塞进去的豆饼,只嚼了嚼,留在嘴巴里,半夜,山秀轰的倒在地上,看着它在地上蹄子打转,小知青吓得六神无主了,老把式说快快,快叫兽医来!
队长召开了一次全村大会,说,由全村人进行民主决定那头老牛该走该留?毫无疑问,他们说养不起一头老牛,他们说咱一年不知肉滋味呢,他们说再养就是糟蹋了珍贵的粮食!最终的决定是屠夫牵走了山秀,可它昨晚差点儿丧了命。现在,它低吼着,声音凄惨而悲凉地紧随屠夫的脚步渐渐远去后却又回来了,因为,它突然地萦绕在了小知青的脑袋里,他抬头,看了看老把式。老把式安静地抽完了烟,站起来说,小知青天快亮了。小知青也站起来,但高高的窗户外,夜色浓厚,而煤油灯的亮光闪闪烁烁,照亮了牛栏里正在安详反嚼的牛们,照亮了牛群中间多出来的那两个空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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