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甚至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但是我知道我老头儿姓杨。虽然没见过他老时的样子，但我喜欢这样叫他。

1943年春，灾荒结束。我有幸活了下来。没过两年便成了婚。

都怪我老头儿是个男人，我儿子出生还没满月，他就被征兵的拉走了，再也没回来。那年是1947年，猪年，我记得很清。我儿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爹长啥样。我到死也没再见他最后一面。

我不争气，只给我老头儿生了一个儿。我这唯一的一个儿啊，争气，给我生了五个孙儿。都怪我没能耐，实在是养不起第五个孙儿，把他送人了。

我老头儿要是知道他有四个孙子，估计得高兴的就算再闹次饥荒也无所谓吧。唉，我就不愿意了。我宁愿少个儿多个女娃，也不愿再闹次饥荒。

四个孙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我儿。我儿也一天天变老。我时常想，我那老头儿是不是就这模样。

2

我们家里最老的老人就数我爸的奶奶了，按我们当地的叫法儿是老太。我很好奇我爸的爷爷在哪，在家里也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不过这对我来说也不重要，家里爸爸妈妈在就好。

听我妈讲，我一两岁的时候，老太对我最好了，不嫌弃我，还带我玩。可是这些我都没印象。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对我老太关于生活上的记忆是一点也没有，唯一的一点还是她去世那年，那时我好像是两三岁，脑海里仅存的画面：好多穿白衣服的人跪在地上哭，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但大家都哭，我也跟着哭。我哭声甚至比他们还要大。

3

我最心疼的就是我那小孙子的女儿了。命苦啊。她妈生她生了整整一天，从早上到傍晚。

生下来的时候两三斤，没口气儿，也不哭，小脸儿没一点血色，眼睛发乌。接生婆也是没办法，拍脸拍不哭，用鞋底板打脚掌，打肿了也不哭。最后用偏方，把手放在嘴里，捣鼓半天，才哭出来。真是福大命大。老天爷保佑。

估计是出生的时候没哭，我这小重孙女最爱哭了。天天肿着俩眼睛，每次看到她都让我心疼。她也不跟我，只黏着她妈，离开半步就开始哭。有时候她妈忙不过来，我就帮忙照顾，时间久了跟我才不哭。

4

听妈妈讲，老太去世后，爸爸就带着我妈跟我出来打工了。关于离开老家的记忆，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甚至不记得我几岁上的学前班，只知道自己没上过幼儿园。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学校，那是进学前班第一天报道。我穿着我妈妈给我买的新裙子，白色的，上面还有小碎花，我心爱的不得了。

当时看到其他小伙伴在玩滑滑梯。那是我第一次见滑滑梯，铁做的，新奇的很。学着别人的样子爬楼梯、滑下来。

不一会儿我妈妈喊我，说该回家了。我想再玩一会儿，可是又不敢说出来，怕她吵我。很听话的拉着妈妈的手回去了。可她还是吵我了。“你裙子后面怎么那么脏，坐哪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抬头看着她小声说“没坐哪啊”。妈妈拍拍我的裙子，伸手给我看“全是锈，肯定是玩滑滑梯玩的”。我还是不太懂。但扭头看到自己心爱的裙子真的变脏了，难过的差点哭出来。一路上都不开心。

5

我觉得我死的很冤。我觉得我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那年我生病，我唯一的儿还有我四个孙儿带我看病，不停地输液，就是好不起来。我以前也发烧感冒过，输没几次就好了，但偏偏这次，是怎么也不见好转。突然就死了。

我死了才知道，我病治不好是因为输液的时候，输错药了。这个错药要了我的命。我不甘心。

我嫁人早，死的时候连65都没有。所以我不甘心。我想念我的那些孙子重孙。

我经常在夜里去看他们，站在床边，或者窗外。我还想摸摸他们，我太想念他们了。我那些孙子从来没有在夜里看到过我，他们睡得很香。倒是有几个重孙女看到过我，不过她们都被我吓哭了。我很愧疚。可是我太想念他们了。

我想见我那小重孙女一面，只要见到她，我就再也不在夜里出现了。可是我不知道我那小孙子一家去哪了。他们不在老家。

我太想念她了。有天夜里，我出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有个熟睡中的小女孩儿，我站在床边，越看她越像我那小重孙女。站那看了很久，没忍住，拍了下她肩膀。我以为她看到我后会像其他重孙女一样大哭，没想到她被我拍醒后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有哭，立马转过去继续睡了。只是不明白大夏天的她突然蒙被子干嘛。

嗯，反正确定了就是她。惊讶的是她这么爱哭竟然没哭。我可以放心的走了。

6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了弟弟。他很可爱，胖乎乎的，我最喜欢逗他玩了。可是自从有了弟弟，一到夏天我就得自己一个人睡觉。不过我不怕。

直到有天夜里，突然有人拍我肩膀，一下子把我拍醒了。当时我是面朝里，背朝外，醒后下意识地扭头，黑乎乎，什么也看不到，可是确确实实是一只手把我给拍醒的。我很害怕，以为是鬼，又不敢想是鬼，转身赶紧蒙上被子，心里想象被子是我的保护罩，什么鬼也进不来。

从那以后就开始害怕一个人睡觉，还怕黑。我告诉我妈妈，妈妈说我是做噩梦，没事儿的。我一听觉得妈妈说的对，世界上没有鬼的。可我还是怕黑。我那个房间的开关不在我床头，于是每晚妈妈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如果我没有回应，就说明我睡着了，她才关灯。记得好几次睡着后都被妈妈叫醒了。

7

我在黄泉等了好久，等了好几年，也没遇见我老头儿，也没遇见长得像我老头儿的男人。或许真的再也见不到了。罢了罢了……

8

高中有次在奶奶家吃饭，偶然提到这事，奶奶跟我讲是我老太想我了，去看看我。还说我堂姐堂哥他们也在夜里遇到过我老太。

愿她在那边过得好。愿她跟另一位老太能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