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五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第三卷④]一个心理师讲,做人自私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1.
一听说男闺蜜有自己关心的话题,还尤其关心「生命的意义」,我就来劲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男闺蜜不完全是好心陪那个谁谁谁来听我吹牛,他有私心的。
他的私心是,借机观察一下这个站在他跟前吹牛的老师——也就是我——到底是个什么水平、有没有能耐处理他身上的问题、要不要给人家一个发财的机会……
想到这一层,我觉得这是个白捡的机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2.
作为心理师,为了展示一下肌肉——噢,不,实力——我不妨采取一种公开、好奇的立场,详细地讲一讲男闺蜜带给我的故事,一个关于被老师性侵犯的故事。
我思前想后,进入故事前,还是应该啰嗦两句:
一是,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叙事心理师,我的哲学立场在哪?
二是,摆弄故事时我会遵循什么样的谈话套路?
3.
一些来访者在童年遭受过性侵犯,却不晓得性侵犯意味着什么。他们要求做心理治疗,但事实上却只是在描述生活中一些重复的受伤经历,所以在治疗中常常需要进行一些干预,让来访者有时间和空间讲述以前不理解的或「不可知」的创伤。
在与有创伤经历的来访者对话时,最重要的一个哲学立场就是为「讲述」提供时空。
…………
哲学立场的第二个方面涉及我在心理治疗中采取何种时间观念。
人们通常认为,希望是关于未来的,记忆是关于过去的。问题是,希望和记忆都是在当下表达的。如果来访者经历过性侵犯,我会注意观察他是如何讲述他过去的记忆以及对未来的希望,这能让我了解到来访者现在的处境和建构意义的行为。
…………
我在治疗性对话中提出来的第三个哲学立场与心理师的「认识」局限有关。比如,想想我接触过的那些自杀未遂者,我就会发现自己在共情方面有多大的局限。
这极大地影响了我的信念,即必须放弃我的「认识」,不再确信自己可以体会另一个人的故事(不论它是一个关于历史性的创伤,还是关于童年创伤的故事)。
…………
我在心理服务工作中抱持这些哲学立场,表明了我与来访者建立关联的方式。
更为重要的是,我发现它也有助于为我认为有用的那些对话类型提供蓝图式的指导。
4.
有创伤的人接受治疗时往往带着一种绝望感,治疗可能冒有再次伤害并加剧绝望感的风险。通过治疗性对话,谈话蓝图为我提供了一个框架结构,用来引导、支撑来访者讲述故事,帮助他远离某个已知的、想当然的主流故事中所固有的绝望。
当来访者不再想当然地理解自己的经历时,他就能有目的地去理解对他重要的东西。就像建筑物被建造或修复时所需的脚手架,在建筑完成后就会被去掉一样,这个谈话蓝图也为治疗过程提供了一种结构,一旦治疗过程结束了就不再被需要。
谈话蓝图基于这样一种观念,即人们的生活是由很多故事组成的;这些故事不仅构成了人们的生活,还通过这些故事表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发展与他们的能力和偏好有关;此外,所有的故事都不一样,其中一些会比另一些更为重要。
这张蓝图包含五大基本要素,即故事要点、背景故事、关键事件、评价效果、总结。
下面,就基于这张蓝图八卦一下男闺蜜的故事——关于创伤及其影响的故事。
5.
男闺蜜,大名叫柳明,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上小学时曾遭到过老师的性侵犯。事发后的十多年间,他因企图自杀多次被送医,最近一次企图自杀就发生在半个月之前。
当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时,有人喊他一起来看我的笑话。
我逮住机会把他发展成我的个案,引导他谈论近期发生的事情。
治疗性对话开始时,我采取了一种好奇、去中心化的立场,要求柳明讲述与他联系紧密的故事要点。故事要点就是对故事进行简洁描述的摘要,是对故事的事先介绍。
…………
我:我知道是你自己决定找我治疗的,你能告诉我你的期望吗?
柳:我的期望是什么?我想让自己的感觉好一些。这些年来,那些肮脏事一直在影响我,我总是处在危险边缘。我的努力毫无用处,也许与别人谈谈会有帮助。
我:你是说你遭受的那些事情改变了你之前对自己的看法吗?你是否意识到现在的你与事情发生之前的你有什么不同?
柳:哦……有太多不同了……在被老师侵犯以前,也就是10岁以前,我一切都好好的。我真希望生活能回到那个时候。
我:你是说你更加愿意看到自己像以前那样生活,有以前那种更好的感觉吗?
柳:是的。
…………
当来访者与他的理想同一性分离时,他便会丧失明确的目的感,并且很少在日常生活中获得满足感;柳明便是这样子。
这个理想的同一性可能与日常观察或遭遇创伤之前的经验有关。
6.
背景故事是故事线索的一个要素,为整个故事搭建了一块幕布。
在提出背景故事时,我要求柳明在时间背景中进行定位,确定对他而言十分有意义的时间点。此时,柳明想到了遭遇创伤之前的那段时间,以及那时候的自己。
…………
我:你能告诉我有关那个人的一些事情吗?你能把我介绍给那时候的柳明吗?
柳:(眼睛向上看了一下,笑了起来,比先前活跃了些)他是个很棒的孩子。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但是他非常有条理。他既聪明又帅气,知道如何照顾自己。
我:如果你觉得自己像这个很棒的人——做事有条理,既聪明又帅气,并且知道如何满足自己的需要——那么你觉得自己会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在世界上生活吗?
…………
当柳明描述他的理想同一性时,他立刻变得津津乐道起来。他滔滔不绝地描述了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性格特征,这个过程像是给黑白填图画里涂上了鲜艳的色彩一样。
我呢,通过将过去和现在进行对比,来丰富和发展背景故事。
…………
柳:哦,是的!
我:那么,现在有什么不同吗?现在,对你有关自己的体验造成困扰的又是什么呢?
柳:我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个隐士。在我的空间里,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烦我,来谈论和评判我。尽管大部分时间我和人们相处得挺好,但我觉得他们并不了解我。
我:所以你与他人有了越来越多的隔阂,觉得自己被误解了,是吗?
柳:是的,我必须照顾好我自己,并搞清楚如何才能再次善待自己。
我:你说希望能够再次善待自己?你想象一下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柳:呃……(他看着天花板,停顿了-会儿)那将充满理解和共情。我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共情,人们却常常忽略了它。嗯……在我的生命中,它也常常被忽略了。
我:你说的共情指的是什么?
柳:比如说,当我心烦意乱、想哭的时候,他人能认识到那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能够去感受他人的情绪,为什么他们不能也感受我的呢?
我:你是说你已经努力地做到善待他人了,但是人们却不能够很好地理解你?
柳:是这样的。
…………
随着柳明对背景故事的描述,她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心理师和生活中其他人的需要。当然,这个过程不应该以再现创伤的形式实现,而应该以另一种可以接受的方式。
接着,我继续邀请柳明丰富故事细节并寻找其中有意义的事件,以此发展背景故事。
…………
我:你与他人相处得不错,但现在的你不是你想成为的那个人?
柳:我恨我现在的样子。我恨每天起床时的感觉,我会对自己说「该死的,又一天开始了,我又得戴着面具做人」。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已经失去了继续伪装的力气。
我:你不想伪装下去,那么你希望用什么来替代这些呢?你更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柳:这太难了。
…………
柳明能够谈论现在的自己了,这给了他希望,因为他开始认识到同一性不是固定不变的,他可以塑造出更好的同一性,创造出更好的生活方式,如果他想的话。
我通过挖掘他在不同时间对同一性的感受来继续发展背景故事。
…………
我:是很难的。可不可以想象一下:当你更好地善待自己,你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
柳:嗯……(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我觉得我会变得更加真实些。我想我将会意识到我能成为一个不错的人。人们总说我是个不错的人,但那不是我自己感觉到的。如果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我不会期望生活能带给我任何满足的。
我:是什么支持你走到现在的,又是什么帮你学会善待自己的?
…………
我再次探究柳明的过去,我假定柳明自身存在某种知识和能力——而他自己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这种知识和能力对他未来的计划是非常有用的。
然后,我帮助他探索他现在对自己的看法,以及思考什么样的行动能支撑新的认识。
…………
柳:我不知道。我真的相信如果我半个月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长远来看,那对我身边的人来说是件好事,他们的伤害和痛苦都会减少,最后消失。最终,关于我的篇章会翻过去。这总好过一生的浮浮沉沉,而我也不用指望一切都会变好。
我:这么说来,你还是想要悦纳自己,也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
柳:嗯,允许我自由表露情绪……
我:哦,很好。那么,可以认为这是这过程中的一个新阶段吗?
柳:是的……请允许我说「是的」,我感到很沮丧,或者说我想大哭一场。但是,现在我把它压下去了,然后开始来回踱步,接着呢就是发怒……
我:这听起来像是一种不同形式的许可,你将去实践这一「许可」的信号是什么呢?
柳:我就是「让它出现在那里」,就是让它待在那里,并去感受它。一旦我能做到这些,或许其他事情最终都能放下了。我不是想忘记这些事情,只是希望能把它们放下,而我的愤怒也就会平息。这样我就能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当中了。
我:你说到你想要放下一些事情。
柳:我需要的是以自己的方式说一说遭遇侵犯的事。我想对周围的人说:「是的,那确实是段可怕的经历,但是我幸存了下来,并且我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然后我就把那些事情放下了。那些事情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但它们不会再控制我了。
我:那么,当它还没被放下时,这些记忆和感受就会控制你吗?
柳:是的,一切都不在我的控制之下,我将被压倒。当它能被放在一边,我就会获得一种控制感,并能很好地处理一切。这是我想实现的,是我想达到的目标。
我:那么当你把其中一些事情放下的时候,想象一下你会体验到自己有怎样的变化?
…………
创伤性记忆侵蚀了柳明的日常生活,降低了体验当下生活的能力。但是,他已经开始重新评价创伤性记忆带来的影响,也渴望把痛苦的经历放下从而控制它们。
随着进一步触及「控制」这个话题,一个关键事件就跳出来了。
7.
来访者常常会突出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这类事件负载了更多的情绪,能使来访者进入较高的情绪唤醒水平,也能为来访者重新解释和重写故事提供广阔的空间。
这个案例中,我要做的就是帮助柳明看到消极视野之外的事物。
…………
柳:我会更加忠实于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会儿,把视线移开)事实上,有一次,我想我是忠实于我自己的,可以说那一次是一个「反败为胜」的转折点……
…………
柳明已经给出了他将要谈论的特殊事件的提示线索。这个事件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同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结果,是柳明对侵犯所能做出的另一种不同的反应。
…………
我:发生了什么让你反败为胜了?
柳:学校办了一场运动会。我的项目结束后,我走进一间更衣室,准备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外套。老师尾随我进了更衣室,关上门说她想和我谈谈,然后一把搂住我。我心里想:「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然后用力推开她,把门打开了。我转身径直走向她,一只手揪着她的衣领,另一只手的手指戳着她的脸,朝她吼道:「别再靠近我!」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左手太过用力,把她的衣领都扯碎了。当我转身时,我才发现有低年级的同学正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
这一关键事件让柳明意识到,他能够勇敢地面对老师,这更贴近他理想中的同一性。
8.
到这儿,我少不了要让柳明评估这个「反败为胜」的关键事件所带来的影响和价值。
评估往往会详述故事中不寻常的部分,说说为什么它值得一提。
…………
我:这就好像你揪住的是无法控制的生活。
柳:是的,我摆脱了她的控制。我意识到我开始获得控制权了,而这并不是通过「诉诸暴力」实现的。这个女人在威胁我的生活,我从不想去惹她,我怕她。
我:你意识到你开始获得控制权了。你以前听从的教导、形成的习惯就是你不做任何令她发怒的事情,处处小心谨慎,并努力不去获得对整个形势的控制权。
柳: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是不是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从而导致了这个事件的发生呢?
柳: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我猜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只是做一个猜测:其实很可能这次看起来是突然爆发的事件,实际上是由一系列早就有的细微变化积蓄起来并引发的?
柳:嗯,你说得没错,我们之间还发生过一些不大不小的斗争。
…………
柳明开始谈论他先前所忽略的东西了,这是他站在受害者立场上根本看不到的东西。
这样一来,也就为重新解释创伤经历带来的影响提供了可能性。
9.
总结是会谈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总结并不意味着要宣布真相,它是开放的、试探性的、允许质疑和修改的。讲真,心理师应该鼓励来访者对总结进行纠正或调整,让它更符合来访者的经历。
总结的意义便包含在互动之中,也为下一个阶段的到来做铺垫。
…………
我:我们今天谈论了很多事情。你说你希望改善对自己的感觉。你描述了侵犯对你的影响,以及你对影响的反应。你说你希望能够自由接纳情绪,像期望中的样子。你还描述了-个关键事件,在这个事件中,你从老师手中夺回了对自己的控制权。我这样理解我们的对话,你赞同吗?如果有不对,我希望你告诉我你的理解。
柳:你总结得挺不错。
我:好,那么,既然我们已经聊了这么多,你对我们即将继续的面谈有什么想法吗?你知道,接下来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还是要进行面谈的。
…………
这部分对话让我和柳明搞清楚并认可之前的谈话内容,同时也将治疗推向新的阶段。
显然,他不必将自己限定在一段固定历史中的一个固定角色里。
10.
接下来要谈些什么呢?柳明跟我讲:「其实(眼睛盯着地板),我想,我要是能把寻死的想法赶出我的脑袋就好了。如果我望向窗外的时候,能看到一些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满目疮痍,那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生命的意义」这节课,我得用心备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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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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