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九月底,就布置要完成有关“我的父亲”的书写,这是自我成长的一部分。
昨天上课,我询问老师:“我一直不能动笔写我的父亲,因为您说我们的记忆是可以重建的,回忆成长史要体现积极阳光正能量。可我对我的父亲的评价是负面的。我很矛盾。”李老师说:“你用了一个很好的词,‘评价’。评价就是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你可以先罗列事件,再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换一个角度,得出积极意义的评价,我们个人才会有成长。而只有你自己做出了这样的改变,在以后执业时,才会让求助者做出同样的改变。”
我满腹疑惑,心想,我的记忆明明是灰的,我非得把它描述成红的,这不是自欺欺人嘛?!
我且不管了。我先把我记忆中的父亲描述完再说。
我的父亲薛俊如生于1949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童年青年时期。在我看来,爷爷奶奶是性格怯懦的人,而父亲的性格很强硬,在家里说一不二。
现在回忆起来,我小的时候很崇拜父亲。虽然脾气暴躁,稍不顺意就呵斥我们,但他生性乐观,多才多艺。记忆里我老家的西墙上挂着一副二胡,父亲来了兴致,就拿下二胡,一面拉一面摇头晃脑的唱。这是父亲带给我少有的温情记忆。小时候,因为家里有副业,生活条件比别的同学家宽裕一些。记得有一次,应该是八几年的时候,过年,街坊邻居来串门。有个同门的大爷在我家和父亲聊天,说起家里的年收入,大爷说一年挣了八百多块钱。我当时心里又开心又骄傲。因为我听父亲和母亲算过,我们家的年收入是六千多。我把这一切归结于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比别人有本事。
记忆里,父亲很少正眼和我们孩子说过话,谈过心。他对我们说的,都是“去干什么干什么”这种指令性的。有一次,可能是我初中时候,我妈让我去镇上一个单位拿个东西,在那里正好遇到父亲。他在和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谈笑风生,说了句什么幽默的话,两个人都哈哈大笑。我心里酸溜溜的,我多么盼望父亲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和我说话。
记忆里,我一直用自己的方式争夺父亲的注意。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卖鞭炮(我很小就跟着父母去赶集看摊子),有个开商店的要批发,于是大家就把鞭炮摆在地上点数。点了两遍,父亲跟对方说是多少多少,对方也认可这个数量。我在他点的时候,也跟着数,我觉着父亲数的不对,就一遍一遍的跟父亲说,不对,数不对。父亲根本没听进去,照常结账,收钱。我鼓起勇气大声说数不对,才引起他的注意。按照我说的数了一遍,果然他数少了。还有一次,是他在家和人算账,算错了,也是我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要不就少收钱了。但用这种耍聪明的方式来引起他的注意也有风险。我上初中时,有一次他在家想改造一台机器,有个难点怎么也弄不好,于是问在旁边转悠的我有没有什么点子。我想不出点子。很长时间我为自己没有替父亲排忧解难感到羞愧,又怕父亲认清了我的愚昧无知,不再待见我。
父亲脾气暴躁。有一年,大年初一的早上,妈妈在厨房炒菜,一盘一盘的端上来。一会儿,桌子上就有好几盘了。父亲莫名其妙地端走一盘,正好是我爱吃的,我又端了回来。父亲气的破口大骂,将手里的酒杯狠狠的摔在地上。后来我才知道,过年的时候讲究双数才吉利,桌子上的盘当时是单数。妈妈一连说这就好了,赶紧上了一盘凑成双数。父亲不依不饶,骂妈妈教育的什么孩子。妈妈气的几乎昏厥过去,在我姨姥姥家过了一天。这是我记忆里最黑暗的一次过年。
还有一次,我刚上初中,躲在床上看小说。父亲喜欢看书,我也喜欢。只要是带字的,我都想弄来读一读。但父亲认为看闲书耽误学习,只要看到我看书,就说我,所以我都是躲着偷偷看。那次我将英语书放在下面,上面放着一本小说,坐在床上假装学习。父亲突然走了进来,我来不及躲藏,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把把小说拽了过去,因为用力过猛,将我的英语书的两页也撕掉了。那两页的内容是用英语如何打电话的课文。我很长时间不知道用英语打电话应该怎么说,因为我的英语书缺了那两页。
记忆里还有一次,姥姥家那边的亲戚要回姥姥家,我也想跟着去。父亲不让,我就在地上打滚哭。父亲正在水渠边杀鸡,拿着刀气势汹汹的朝着我就来了。我以为他要拿刀砍我,那种肝胆俱裂的恐惧,曾经让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
我很长时间都认为,父亲是不喜欢我的。甚至在去年,我还写过这样一篇微博。
微博节选初中毕业,我没考上县一中,家里有副业,就理所应当的回家干活了。我姐姐妹妹都是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帮着干活的。父亲给我们算,要是上学会花多少钱,如果在家里干活一年能挣多少钱,所以还是在家干活合算,等以后你们结婚,我给你们每人陪嫁两万块钱。但我在初中时,遇到了对我特别好的人(后来变成我老公的许洪武同学),他当时考上县一中了,我心心念念的,还是想上学。于是过了年,妈妈托在县城上班的一位叔叔帮忙,给我找了个地方让我复读。记得中考完后,我在家里干活,父亲从外面回来,和妈妈说,我考上县一中了。全县一千五百多名考生,我考了八十六名。我当时心里激动的砰砰跳。我终于不用在家里干活了。
从来没有和父亲探讨过这一段的经历,及他的想法。从父亲和别人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我能感觉到,他认为,孩子只有“让她受受罪”才知道学习。我姐姐妹妹都没有继续再上学,后面的婚姻受父亲的干涉也很多。从支持孩子上学这一点上,我感觉父亲是短视的。但现在想想,在那样的环境中,要求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村父亲,认识到上学才会是孩子最好的出路,是不是也是苛求呢?
我与父亲矛盾的爆发,是我考上大学以后,他坚决反对我与许洪武同学的交往。还记着他一条一条的给我分析,说许洪武学的是机械专业,毕业后只能到咱县的曲轴厂工作,一个月挣不了三百块钱,还不够养活老婆孩子的。我上的是医学院,以后到医院工作,找个大夫,吃香的喝辣的。他一说,我就哭,就一直哭。等我上学来青岛了,天高皇帝远,他管不着了,心情才好一点。但一放假,他就各种做工作让我们断了。我上大五的时候,许洪武同学在青岛找了工作,父亲看到并没有一个月挣三百块钱,加上妈妈从中说和,对我们的交往才算不再干涉。
又想起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们那里对父亲叫“大大”,我听到邻居家小孩都是喊“爸爸”,感到很洋气,也想称呼他为“爸爸”,我还记着自己又羞涩又跃跃欲试想叫的感觉,想来那时候对父亲的感觉应该是亲密的。后来却在人生路上越走距离越远,越来越远。直到现在。
现在回老家,他在祖屋住着,七十的人了,也不闲着,自己还跑里跑外的到处赶集卖货,我回一趟家也基本见不着他。见着了,也可能几句话说不到一块,就开始吵吵。过年的时候,我们在祖屋聚会,孩子不好好吃饭,父亲指着孩子说:“你看你教育些什么孩子!”我一下子就炸了,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你管不着!”,仿佛把从小到大父亲对我的指责的愤怒都发泄了出来。
写这些东西,我一面写一面哭。想到自己在与孩子相处时的强势与蛮不讲理,对孩子讽刺挖苦时心理上莫名其妙的愉快感,莫不是父亲的翻版。前天,在老家的孩子的小姑父给我发了一张照片,让我看看他赶集的时候遇到了谁。我看到照片中远远的父亲模糊的影子,满头的白发,在忙活着卖他的货。想起父亲的一生,争强好胜,却因为自身的局限性,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归零,又一次次重新开始,到老了,还用这种方式行走在路上,不言辛苦。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或许,我从来也没有真正的理解过我的父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