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五岁时，家乡发大洪水。一夜之间，田野村庄都成了汪洋，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了水。
洪水来时，是一个下午。阿娘正跟三姨、四姨修筑被雨水浸泡的小土墙。阿娘小小个子却捧沙运土，忙得不亦乐乎。
姥姥叫走了三姨四姨，阿娘望着不断涌进院子里浑浊的水发证。原本就是半截儿的院子土墙摇摇欲坠。姥爷不知从哪里跑来，抱起阿娘就走。水已没膝，姥爷走得很急，阿娘俯在姥爷肩上，看着翻滚的浊浪眼睛发晕...
姥爷终于停住了，那是村里的粮食仓库，自然就是全村最高的位置，已经有很多老人和小孩儿在里边了。姥爷把阿娘放到一个高高的粮食垛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塞给阿娘说:“小五，帮爹保存好这个火机，回头我来接你。”阿娘赶紧收好，知道这是姥爷的宝贝。
阿娘没有等到姥爷回头来接，她和其他老人和小孩儿都陆续被转移到屋顶上。天亮了，阿娘看不到姥爷，姥姥和姨们。屋顶四周全是水，就像大海中的一个孤岛。旁边有位老人一直在哀哀地哭，阿娘认得她，是狗娃的奶奶。住的离阿娘家不远。阿娘不想哭，不知道哭给谁看。
天又要黑了，很多人喊饿，有识水性的人潜到下面的仓库里，掏出了一些水泡过的生小麦。分给阿娘吃，阿娘摇头不接，大人奇怪:“你不饿吗？”
“饿，”阿娘小声说，“饿也不吃。”
恹恹地睡在濡湿的屋顶，阿娘找不到一个亲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他们都不要我了吗？”阿娘心里难过而茫然，不肯跟任何人讲话。
“有船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面上，远远飘来一个黑点儿，慢慢地越来越近。大人说是气阀子。上面有一位高大的叔叔，是解放军叔叔！
阿娘被解放军叔叔抱着，坐在叔叔的腿上。没记住解放军叔叔的脸，只记得叔叔两条粗壮的，长满了又长又密黑色汗毛的腿。阿娘觉得他就是天神。
到站了，叔叔把阿娘递上岸。一位从来没有见过的叔叔伸手接住了阿娘，所谓岸，其实就是阿娘村东头的铁路。那个人抱着阿娘沿着铁路快步往北走。阿娘心慌，挣扎着要下来，那叔叔连忙许诺:“不怕、不怕，跟叔叔走，叔叔给你买大苹果。”他的话音阿娘从来没有听过，心里愈发害怕。挣扎无效，眼看阿娘就要被陌生人带走。
“放下她！”忽然有人出声。阿娘转头看到同村的大爷。“前面过来的就是她的家人！”大爷一本正经地说。
阿娘没有看到大爷口中的家人，就跟着大爷默默地走。
天黑之前，阿娘总算见到了姥姥，她跟姨们都在。这是一个临时避难的高台，可以用简单的锅灶烧饭，村里很多人都在这里，这时已经到处升起炊烟。
姥姥炖的是淹死的鸡，还有飞机投下来的干粮。狗娃奶奶又在哭，这次是被飞机扔下来的干粮砸断了胳膊。
总算有了可吃的东西，阿娘默默地看着他们在吃鸡，阿娘不吃，说有臭味儿。姥姥很难过，不知道该去哪里再给阿娘找点儿吃的。
四周总是听到有人在哭，阿娘不想哭，只是在心里想什么时候弄丢了姥爷重托给自己的打火机，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赔给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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