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娘
在宁波方言中“阿娘”这个词,尾音的长短代表两个意思。“娘”字重且短,表母亲,一般跟随一种不屑、反驳、诅咒的语气。如骂小孩:哭,哭,哭那阿娘入棺材啦!(意思说,你妈又没死,有啥好哭得!)而“娘”字轻盈且带长音,意思是祖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踮脚趴在奶奶家后窗,亲切呼唤的“我”。
阿娘,永远奶奶灰色的“纽纽头”发式——中式盘发,中间穿插一根木质簪子(由我木匠五叔倾情原木打造,独家供应),一袭莫兰迪色系的“大襟衫”——配同色复古小盘扣——这种烟灰、霾蓝让阿娘看起来永远那么朴素那么平和。那种“暮雨洗清秋”似的禁欲系装束,居然是现代人所重金敕造的。
阿娘生养了九个小孩,六男三女,那个贫瘠的年代我实在不忍想象这个矮个妇人究竟遇到了哪些至暗时刻。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和佛教信仰者(她有阿育王寺高僧颁发的度谍)。晨起供观音,念弥陀经。几乎每晚我们都要到横桥头的一位老妇人那里去学经,我就是那本学习笔记,回家碰到忘记的地方,随口问我。《金刚经》《心经》《地藏经》《小弥陀经》耳熟能详,尽管不知其意,但总觉有一股檀香味。而那一串串佛珠就是我数学的滥觞。
家大人多,各种关系错综纠结,归咎一点就是贫穷。视阿娘为天敌的儿媳妇儿们,更在那个穷得发苦的日子里,埋怨婆家的一贫如洗,指责婆婆对自家的照顾不周,妯娌们住在“庭中通南北为一”的屋檐下,夫妻吵架,谩骂小孩,此起彼伏,其中阿娘基本都是这些声音贯穿的暗线。 端午将至,阿娘在如此的背景声中,默默地给各家包粽子,从老二(老大在东吴当上门女婿)家到老小家。视粽如命的老妈,现在还在怀念阿娘当年包的竹叶碱水糯米粽。
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阿娘从来没有发过火或是在背后抱怨过谁。爱粮如命的她,就算我把白米饭掉在乌亮的泥地上,她都不置一词,默默捡起来吃掉。每次在阿娘家吃饭,我都倍感压力,基本不再让她吃和着泥灰的饭粒。她对我唯一的不满就是每当她让我写人名时,我的那些不可理喻的疑问。
阿娘牵头化缘,动员那些儿子们,建起了我们村的“永济庵”。所以她需要我将每笔捐款记录下来,“德齐20元。”“阿里一个‘德’,阿里一个‘齐’?”阿娘就会沉下脸来:“你读底是嗦书啦,字呀会写哦!”(你念个什么书,字也不会写!)我百口莫辩,忍辱不表,私自乱写。但是最后在村人写的功德栏里,那些被我写成“得其”“疏芳”的谬名,都恢复了原貌。确实是,我这读得是什么书哦!
还有一次说阿乔娘:唉,雪飞,阿娘真难过,那个横桥头的老阿姐不睬我了,阿乔娘在她面前喢我乱话!那一年我四叔因为经济原因跑路了(现在东山再起,可惜阿娘不在了),村里顿时谣言四起,阿娘每天如常晨起供佛念经。
我童年纯真的记忆里都有一个阿娘,那个需要睡在脚后头的我捂紧被角的妇人,那个被我搀扶着的老人,每个周末等我回家,伫立在村口的身影,是那么地温暖,让人踏实。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模样,她拿了一个空碗,说刚给一个流浪的女人送饭。
我们还会再见的。
那个丢了饭卡的周日午后,听到了阿娘去世的噩耗。赶来看她最后一眼,她如常地睡在硬床板上,还是那个奶奶灰纽纽头那件烟灰大襟衫,慈眉善目,双手交叉合在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亡的残酷,深味永别的滋味,沉溺于“亲戚或余悲”的戚凄。就像马东说他父亲的离开,好几年都不能去说这件事,主观心理屏蔽这个事实。以至于每次梦中相见都是儿时相伴辰光,醒来纳闷:怎么好久没去阿娘家了。恍惚了好久才会有如梦初醒的悸动。
阿娘在花甲之年时,就着手准备自己的纸质寿衣,让我在上面书写她的生辰八字和名姓,准备要带走的经文,安详、细致、虔诚,近乎一种对神圣的期盼。那是她一次次在温习死亡,和死亡在和解的过程,她讲过好几个老阿姐们临终的状态,其中一位陈阿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焚香沐浴,换上新装,来叫我阿娘陪夜,清晨就默然离世了。还有一个蔡阿婆,瘫痪在床好一段时间,哭嚷着说自己命不久矣,叫来儿孙们陪夜,可是第二天还是在为病痛哭诉叫嚷,连着好几天,儿孙们都乏了,也散了。就我阿娘还一如既往地去陪夜,那天清晨如愿离开。我没有探知过阿娘在陪伴过程中的心理状态,只看到她对死亡这件事的接受和淡然,也许这得益于她的宗教。
当我在悲伤得不能自已时,也会想阿娘会以一种怎样的心态来看这个满目泪痕的孙女呢?就像《我是红》里的开场,一个灵魂看着自己的安葬。亲人的离别总会让我们痛不欲生,那我们悲从何来?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苏轼《江城子》、纳兰性德《浣溪沙》无一不是悲思满怀,让人不忍猝读。究其原因还是那个自我在自怨自艾。
每一个亲人身上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或是血脉深处的相应或是粘连了我们整个儿的自我成长过程。她的离开,也就意味着我和这段亲密关系的剥离,那是一种连着皮血的切肤之痛。我和自己的那段安逸的幼年、少年戛然告别,至此以后的回忆都会带着阿娘缺席的哀愁。
我们伤心的是那个突然流浪的自我,没有了阿娘的存在,我的童年是那样的苍白和不可证明,似乎一切都成了我的痴人说梦。
死亡是对现实关系的终结,让那个以为现实即事实的青年,看到了他的残酷,无情。那是我们每个人的大限,包括我的至亲父母,徒留一个无家的孤儿。也瞥见了如常的脆弱,从来以为天经地义、牢不可破的那些关系,却薄如蝉翼,不禁悲从中来。
人对于已知的绝境无法释怀和破解,就会形成恐惧,我们终究悲伤的还是那个对死亡不可奈何的自己,终究就对恐惧、无能、自怜的一种无望宣泄。
我的阿娘叫梅香,“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她给众多儿孙永恒的生活背景色,再过八年她就真正过忘川了。
阿娘,你再回来时,我们一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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