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方言里,奶奶和外婆都叫做“娘娘”,介绍身份时会做区分,祖婆娘或外婆娘,但平时不会这么称呼。我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我管她叫“阿娘”。
阿娘老家在乡下,小时候常去地主家打短工,做放牛娃之类的活计,没有念过书。后来和爷爷进城,定居下来。
阿娘对知识很向往,而且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十分笃定。她告诉我,以前她去放牛,常徘徊在村里学堂窗下听教书先生讲课,“我听几遍就会背了,那些孩子还什么都没记住呢。”她得意的说。有时候偷偷看见先生教写字,她就用树枝也在地上比划,学了少数几个字。“我要是能进去坐着念书,肯定学得又好又快。”她总结。
阿娘对我的学习很重视,童年很多活动都是被禁止的,唯有看书一定能得到同意,只要我拿着课外书,阿娘必定十分欣慰,认为将来一定能做大学问。但至于书里什么内容,她并不晓得,有时候会有误会。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我借了一本《乱世佳人》,书的封面是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相拥而视的镜头,阿娘就说我借了一本黄色小说,言辞里颇有告诫的意思,还隐含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可清楚了的得意之情,我气急败坏的找爸爸作证,这是世界名著,可不是什么黄色小说。阿娘将信将疑的看看我们,又看看封面:“真的不是?那怎么搂成这样?”我认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我爸在阿娘心目中也没什么权威性。
但不管怎么说,阿娘从不阻止我看书,只要和书有关,她是一定支持的。小学的时候,表哥有天兴冲冲过来带我去办了两张借书证,一张是少年宫的,一张是少年儿童图书馆的。临到要去借书了,阿娘不放心我一个人骑车去,我就推着车,她和我一起熟悉路线,看经过的地方车多不多。城市挺小,也就一个多小时,两个地方都走遍了。我还记得她坐在少年儿童图书馆门外的台阶上,等我借书出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书,我晕乎乎的兴奋的借了两本就出门,阿娘听见我喊她,回头冲我笑:“哦,这么快啊。”很久很久以后,我还记得那天,周六下午,阳光正好,阿娘的脸上是金黄色的暖光。
阿娘很擅长收集信息总结经验,把她认为有用的都传达给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她就告诉我,我表姐读书时考试卷子最后有机动题(也就是现在的附加题),很多人都以为不用做,但做了可以加分。还有老师上课时常常重复的地方一定是重点和考试的出处,要注意做标记。平时她爱听地方曲艺,听到里面有好的诗词对子就会强迫我抄记下来,说作文的时候可能用的到。有一次听《斩黄龙》,里面好多对子,令我十分头痛,好长一段时间真心不希望阿娘听这折戏。
除了从别处积累,阿娘还会告诉我某天她自己的灵感,但我猜很有可能是她以前听过忘了,揉吧揉吧再加点自己的东西,不过这个猜测没有根据,阿娘是一定会否认的。很久以后我翻日记本,里面还记了一首阿娘告诉我的打油诗:春日春山春水流,春园春草放春牛。春花开在春园里,春鸟飞栖春树头。当然,我严重怀疑这样的打油诗能用在我的小学作文里。
因为阿娘对学习很重视,自然会在意我在学校的表现。每次放学回家她都会问,今天有积极回答老师问题吗?老师有表扬你吗?阿娘很爱作比喻,她说得表扬就好像打仗胜利后插上红旗一样,所以她会问,今天有几枚红旗呢?这种鼓励直接导致我小时候特别像《哈利波特》里面的赫敏,对回答问题有种狂热的痴迷,每天回家都会迫不及待的告诉阿娘,今天有几枚红旗。而且唾沫横飞极尽夸张之能事。“阿娘阿娘,我今天得了四枚红旗,两枚比较普通,一枚像桌子这么大,还有一枚很大很大,像房子这么大!因为全班只有我知道!你要先听哪一个?”阿娘就会非常高兴,要知道各种细节。可能我喜欢绘声绘色夸张讲话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而到了考试,阿娘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她告诉我,平时很认真,考前就不用紧张,考试就好像老师摆了宴席请你去吃饭,小科目是冷盘小菜,语文数学是大餐正菜,一盘盘吃完就可以了。临时抱佛脚是没有用的,几盘小菜没吃好也没关系,后面还有大餐,不能影响到它们。小时候我就靠阿娘这些淳朴的比喻轻松应付了一场又一场考试。后来长大成人,了解到心理方面的知识,才发现,我阿娘早就无师自通了,顿时又升起一股佩服。
但阿娘不需要我的佩服作为认可,她对自己是很有着迷之自信的,但一个农村出身的妇女,没受过任何教育,平生认字最多的时候是开展扫盲运动和教会组织查经的时候,究竟是怎么对学习这件事产生这么多正确的认知和宝贵的经验,我实在不清楚。
总之,阿娘一辈子都很满意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并且非常肯定的告诉我:“我要是能读书,肯定是个女博士。”关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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