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跌入泥潭的感觉,但是那力量不是拖你入底,而是竭力推你向上。
跟着一位从上海来的老师学过素描,老师非常好,但还是半途而废,除了没有天赋异禀,该是兴致索然,而观赏素描带来的专注和热情高于举手临摹,指手画脚赏画的远远多于妙手丹青绘画的也不足为奇了。
素描, 一黑一白,清白世界,清晰地水落石出,要把立体的人和物挪到平面的纸上,视觉上还原立体本来的人和物,复杂世界,复杂地匿影藏形,每一张清白世界里的人,立体的背后,不能轻而易举透视的是遍体鳞伤,是歧路亡羊。
(一)
2007 年8月6日BC省公共假期结束后,我就从这里开始了。
温哥华国际机场位于温哥华最西端,飞机拔地而起时, 会越过温哥华岛,升入北太平洋上空,温哥华岛横在温哥华和太平洋中间,像个宝宝,躺在爸爸妈妈中间左右逢源,像个翘板,飞机从一头跳起,留下力不从心的另一头望洋兴叹,每天看太多飞机起起落落,不会再揪心是否跑道不够长。
温哥华的南机场被Fraser河环绕,然后向西汇入太平洋,像一个孤岛,有进无出,要出来,原路返回。在这个孤岛上集中了温哥华多数物流,运输,清关,代理,航空配给公司,庞大的,上市的,普通的,中型的,小型的,air
Canada, west jet, Fedex, , Kuehne+Nagel, Schenker……….还有加拿大海关,因为所有公司的生意绝对单一和一致,推开每一家公司的办公室,坐进去,都可以担负起同样重任,也因此,隔壁清关公司GHY是OEC公司客人的代理人,OEC又是再隔壁Bollore客人的清关人,单据和支票常常不出大门在办公楼里转送。
来往于温哥华岛的小型水上飞机机场也在温哥华南机场,就坐落在Fraser河上,没坐过,可每次走过时都渴望看见飞机在水天一色中飞鸟让路,在狭长的航道上飞檐走壁,每架飞机大概可以承载10人左右,岸边还有一个名为飞翔的海狸的酒吧餐厅,据说烤鸡翅是他们的招牌。
在这里安家的著名的连锁咖啡厅Tim Hortons 每天迎来送往的都是同行,还有穿深蓝色接近黑色制服的海关的官员,深色制服映衬下的白衬衫着实刺眼,穿制服的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被制服裹着的身形毅力挺拔,黑色的靴子踩下的步伐坚实,权利揣在兜里,自信摆在脸上,订咖啡的语气藏着一丝不苟,习惯了和他们打交道,明白穿制服的得意,说话的时候直视他们的眼睛,语言简短坚定,不给他们打官腔的机会。单一的文化气氛包裹着这个孤岛,也被一层专业而骄傲的透明胶封着。
在对很多领域不了解时,是无知, 是神秘,是好奇,是渴望,一旦参与其中,就是知识,是专业,是职业,是生意,是GDP的一部分,更何况这个领域背后是国际贸易,是国家间的取长补短,是贸易顺差,是贸易逆差,有时又是贸易壁垒,或贸易制裁,更是国际政治,生意的好坏也会随着国际政治而风云变幻,或是风生水起,或是落花流水。
世界上拥有船只的公司就那几家,Hapag, MSC, ZIM,
CMA CGM, OOCL, COSCO,运输船借着四大洋穿行在七大洲之间,有时也会关注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马六甲海峡是否堵塞,是忙,是闲,还是某个国与某个国又在掐架了,又要反倾销了,又要制裁了,又要禁运了。当人生和一开始只是养家糊口的一份工作有了交集时,很难预言生活和生命从什么时候起就混为一谈了,生活在追踪大洲,大洋,以及各个国家的港口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生命是怎样从轻轻地叩门到重重地砸门,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个办公楼年事已高,蓝色的外皮, 简易老气,墩墩实实,一共两层,像笨笨的楔子插在地上,像是庶出缺乏自信,遮遮掩掩地躲闪喧嚣,避开浮夸,扫眉大眼地站在孤岛中,没有底气地和隔岸时髦现代的建筑一决高低。
但是里面的公司和工作人员却和这办公楼的外观截然不同,流躺着各个民族桀骜不驯的气息。
一层,占地面积最大的是港湾航天航空服务公司,是一家飞机保养和修理公司,进出温哥华岛的水上商用飞机,用于政府职能或紧急事件的直升飞机,还有私人飞机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偶而会和一架直升飞机并排停在同一停车场,那些年轻干练的机械师穿着统一的工装裤维护着这些飞机,可每当看到他们扎堆抽烟,结伙吃饭,肆无忌惮飙脏话时,我就会为乘今天班机的乘客担心。
2011年10月的一天,一架往返于温哥华南机场和内陆 Kamloops地区的小型飞机失事,飞机上包括正副驾驶员和乘客共9人,正驾驶罹难,其他人生存下来,当时这架飞机的维修和保养就是由港湾航天航空服务公司进行的,CBC,Global News,The National 的记者们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对这位邻居的负责人进行了采访。
我第一次看加拿大著名的雪鸟飞行队的表演大概十年前在远离温哥华的Abbotsford市一年一度的航空展上,比表演更令人难忘的是,和那些英武挺拔的飞行员擦肩而过。今年的5月17日,雪鸟飞行队本来要为疫情期间的人们鼓舞士气进行表演,出发地又是Kamloops,不幸的是由一位女飞行员Jenn Casey 驾驶表演的雪鸟在拔地不久就重重跌了下去,可以肯定的是雪鸟的维修绝不是曾经的邻居港湾航天航空服务公司。
一层,还有一家太平洋客车公司,他们为旅游公司提供大型客车,司机以及客车维护的公司,有意思的是这个公司的工作人员平日里都骑摩托车上下班,头盔,皮衣,皮靴让他们显得身手不凡,兴许摩托车可以把他们从大型旅游车的绑架中暂时解脱出来。
二层,除了迷你咖啡厅光顾过,其他都是大同小异的物流公司了。
Aquamar Shipping是中小型公司,也在一层,办公室也不气派,办公桌对着办公桌,电话,打印机,传真机大概都埋在其中,到处堆满卷宗,装着咖啡的纸杯在上面摇摇欲坠,但我喜欢这,有一位满腹经纶的老板,一波天南地北,方土异同的同事,还有就是可以施以拳脚的位置。
卷起窗帘,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Fraser河,办公楼和Fraser河之间是起伏的绿地,横跨Fraser河的桥上飘扬的彩旗是这个这个城市的路牌,也是这个孤岛的坐标,活蹦乱跳的狗狗,仪态万方的大鹅,大智若愚的乌鸦,古灵精怪的鸟,酸倒牙的野黑莓,可以置身其中温柔缠绕的雾霭,正午阳光可以带走的冰霜,除草的工人坐在除草机上,随地势起起伏伏,离开视线时,以为连人带车倒进河里,跳着脚站上椅子看个究竟,他又轰轰地爬上来了。
Fraser河畔徒步的人很多,温润潮湿的空气滋润干涸的嘴唇,太平洋的风扫过眯上眼睛的脸在耳边汩汩空灵。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木椅悄悄地散落在河的沿岸,都是个人赠送,为的是各种各样的纪念,结婚,生子,友谊,逝去,坐在椅子上就可以体会五味杂全,人生百态。七年里,信步在Fraser河畔的,坐在椅子上的,行走在河两岸的,凡是有生命的都在变,可能,万事皆非,而那些没有生命的,冬天的风雨凄凄,秋天的枫林尽染,夏天的繁星满天,春天的枯木逢春,刚愎自用般准时观顾河畔,从来,风雨不改。
(二)
在这个公司里,不管一起共事多久,每一位都是一副独立的画卷,深浅不一,暗亮有致,独立且坚定,专业又偏执,不一样的是这些画不在画廊,不在博物馆,只属个人收藏,挂在生命的殿堂。
在公司, 她负责出口,自加拿大出口到其他国家,在老板眼里, 她拥有丰富工作经验, 业绩斐然,但需要言行管理加控制的雇员;在同事眼里,需小心谨慎,或敬而远之,或 避之不及;在母亲眼里,是唯一的依靠; 在女儿眼里,时而良师益友,时而畏之如虎;在我眼里,是人生的素描,立体的背后是生命的真实与真相。
认识琳达时,她在寻找两个姐姐和父亲,她把自己的DNA样本结果放在著名的寻根网站Ancestry上,不知道是她找不到他们, 还是他们不想被她找到,石沉大海。
她人高马大,有一米七五,健硕结实,走路带风,头发棕褐,细软地趴在头发上,眼距很宽,淡眉上调,唇薄嘴宽,因为吸烟,爱晒太阳,肤色棕红,暗沉,粗糙带有斑斑点点,冬天喜欢穿长款毛衣腰间系腰带,夏天喜欢穿低胸衬衫,拖鞋,随意舒适,不受束缚,讲话声音洪亮,发音纯正,语速快,歌唱的好,她的偶像是Jon Bon Jovi。JonBonJovi 曾在温哥华的Rogers开演唱会,她追捧他的音乐会, 购买他的纪念品,帽子, T-shirt,鼠标垫子,拿到办公室给大家欣赏,对偶像的炙热是我一生都无法理解的一种情节。与众不同的外表不容易忘记,万圣节,她扮成女巫,戴上假鼻子,黑斗篷,尖尖耸起的帽子,不需要化妆,眉目传神,如果再有把扫帚,可以腾云驾雾。性情更是直截了当,不懂谦逊,没学过委婉,还有那么点偏执,缺乏安全感,语不惊人死不休。
遇到德国背景的客户或是德国的代理,她讲几句记得不多的德文,然后会说“我爸是个固执的德国人”,她母亲偶尔会打电话到办公室,有强烈的口音,如果是别人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她会解围“我妈是斯洛伐克人“。
曾有机会一睹她和她妈妈的合影,她年轻的脸稍稍上扬,高高抓起的马尾, 蓝色的发结和浅蓝色的衬衫相得益彰,左手搭在母亲肩上,母女很像,并排坐在家中客厅沙发上,背靠壁炉,无论客厅的家俱里忠实而沉默地藏匿多少秘密,温馨的照片都无异于任何其他家庭的母女情深。她的妈妈住在离她不远的城市屋里,独自生活,因为年纪大了,有时会摔跤,所以随身携带警报器,在经历一次严重摔伤住院之后,终于搬进了老人院,妈妈的房子卖了,和退休金一起维持老人在老人院的生活,公证人员还对老人的神智是否清醒做了评判, 然后签署遗嘱, 自此她每周末都要去探望母亲,还要带老人家去做头发,总是带上母亲喜欢的黑巧克力,只有在老人家过生日和圣诞节时会将老人接出来一起庆祝,终究是体贴和孝顺。
她有一个女儿,阿曼达,选则了父母的好基因,基因也选择了更好的排列组合,如花似玉,而且学习成绩优良,经常听到她对女儿的赞扬,学校的褒奖,还做为优秀高中毕业生上台接受校长颁发嘉奖,可惜的是,高中毕业后, 因为学费问题,还有母亲的经验论,“不读大学也可以做成像你妈妈我一样在实际工作中获得经验并成为一位专业人员,如果想上大学也可以,就先赚够学费吧”,阿曼达去了一家物理治疗诊所做前台秘书的工作,负责接电话,协助医生制定病人理疗计划。
和丈夫分居一年后拿到那一纸离婚证明, 对她来说如释重负。两人是中学同学,两家也离得不远,都住在素里,尽管两小无猜,还是躲不过离婚这一劫。两人在同一家高中毕业后,走进不同的领域,琳达第一份工作就职于温哥华一家渔业公司的运输部,负责鱼产品的运进输出及仓储,聪明干练,随着经验的增长,不断的学习,进入了专业的物流领域。丈夫斯高特 兆伊斯是焊接工, 几十年来一直辗转于不同的工地,有时还会去温哥华岛或BC的内陆城市,苏格兰人的后代,婆婆酗酒,儿子也酗酒,酗酒的基因似幽灵一直在这个家族流传,终于有一天,女儿阿曼达打来电话告知她爸爸因为中风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琳达习惯了丈夫的坏消息,中风住院也没有撼动她的神经,哪怕一点儿点儿紧张。
(三)
时间是奔涌的海,工作是无法靠岸的船。
每天都有无法预期的棘手事,船期延迟,海关检验,火车装载,卡车提货,港口罢工,集装箱司机罢工,客人催货,在化险为夷前让你走一趟过山车,手指在键盘上飞,眼睛在每一份电邮上快速扫描,耳朵和嘴巴在电话上敏锐地问答电话的另一头, 这就是这份工作的魅力,在和琳达的共事中,碰撞中,免不了擦枪走火,最终也是化干戈为玉帛。
中国人总会在帮助中国人和关于中国的议题上发挥优势。汪洋中,戳破泡泡,撷取浪花。
烧烤一词来自加勒比印第安部落,他们将野味放在木制炉排上烧烤,自此,烧烤像野火一样蔓延,放眼望去,还有阿根廷烧烤,蒙古烧烤,韩国烧烤。当赢得战争胜利时,当奠定大厦的基石时,当建造一座桥梁时,当公司开业,筹款,答谢客人时,都以烧烤来聚众。夏天好像是憋了很久气急败坏的钢琴为了烧烤奏出了最流行的音符,回荡在森林公园和家庭后院,人仰马翻的吵闹声掺和在袅袅的碳香里。我们帮助客人每年从中国进口到美国和加拿大大批量的烧烤炉及烧烤用具,内陆城市的需求更高于沿海城市,以我们的诚挚与努力维护着那些悠闲消遣的忠实拥护者的需求。
有位温州姑娘通过我们公司要把烧烤用具海运运到意大利的米兰,是琳达负责的出口,和我本没关系,只因是中国人,总经理尤金希望我用中文把运输条款和付款包括的成本给出口人解释清楚以免误解,我准备做时,遭到琳达和这位温州姑娘一同拒绝,琳达不想让我过多地接触她的客人,温州姑娘不想让人小看她的英文,但最终问题出在两位的私心杂念上。
运费不包括加拿大出口海关报关费,要么自己报, 要么委托我们这样的代理人,同时不包括到达港也就是进入米兰港以后的费用,相信琳达告诉她也会写在信件里,只是不是这一行的人或第一次做进出口生意的人缺乏经验会看不出哪些条款是会影响货物的成本和进程,到付款时,疑问就来了,琳达表示所有条款和注意事项都写在了邮件里,在一往的电话里已经表达的非常清楚了,多一句也不愿解释,因为她的时间不是做重复工作而值得更有价值的事情,最终电话还是转到我这里,我给了我们这位温州同胞解释清楚,这回温州姑娘也不再坚持和我讲英文了,老老实实讲国语。
有位俄罗斯女士要运一整套开餐厅所需设备去圣彼得堡,所有的产品尽管在加拿大购买,但是都是产于中国,她是琳达的出口客人,来公司付款的时候,知道我是中国人,抱怨两件事:
一是, “中国制造的质量令人堪忧”,我告诉她“从中国出口的产品一定符合加拿大进口商的标准和要求,我不怀疑质量,你有选择权,可以买别的国家生产的呀,比如日本的,或法国的,除了中国以外,这两个国家的厨房制品也是榜上有名”,“太贵了,超出了我的预算”,我想她是在自问自答。
二是, “美元结算,我用加币支付,你用的汇率不多,多收了我的钱”,琳达走过来,把我叫到走廊,“汇率上给她优惠,她的货是散货里的大客户”,我非常坚决,“汇率没有错,如果你给折扣,那是你的事,修改你的报价”。
BC省有很多围猎俱乐部,围猎的战利品可以做成标本装饰在墙上,制作动物标本的手工业者虽然远不从前多,但依然存在着,老手艺人纷纷退休,而家族后代或年轻人在这巨大的经济变革中有了不同于上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失去了对传统工艺的兴趣,传承问题不光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手工艺的挑战,也是世界各个国家面临的挑战,这种手把手传下去的手艺越来越凤毛麟角了。标本小到野鸭,兔子,猫头鹰,大到麋鹿,狼,熊。
靠近埃尔伯塔省有个小城市Cranbrook,距离温哥华850公里,不曾到访,但是地理位置和城市名字意味着一定是山峦叠嶂,溪流纵横,流水潺潺的小镇,也是狩猎的好去处。兆伊斯是动物标本制作手工艺者,她是Cranbrook市的居民,她的工作室也开在那里,她和我们公司有长期合作,凡是她的客人,经她的手制作好的标本,无论运至加拿大境内或海外,都由我们公司代理货运。尽管没见过面,但她的声音和手写字体是她在我记忆里的最好见证。她的名字和琳达婚后的姓一模一样,是兆伊斯(Joyce),打电话的时候常会在电话上调侃几句,开个玩笑,她说话的声音干练,温和,乐观。野生动物标本属于特殊货品,出口时需要比普通商品更多一些繁琐的证明和文件,因为年纪的缘故,她不善于电脑,通过快递或电邮提供的货运文件都是手写的,清晰整齐的字体有简化了庞杂的内容功效,可以制造赏心悦目好心情,好像Cranbrook镇的溪水,清澈流畅。
什么动物何以射猎, 什么不可以射杀,政府都有明确的规定,这些规定也会随着动物繁殖的状况进行调正。
标本质量的好坏取决于射猎者与标本制作者的密切合作,射猎者在捕猎之后马上做一些前期准备工作可以确保标本的质量,如果不马上处理,像熊的头发就很容易脱落。比如要准备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口要笔直,隐藏而不是冷冻,除去皮上的所有脂肪,撒盐,揉搓,再撒盐,排干水分,悬挂,干燥,还有保护好头发和五官,避免运输中折损和异位也非常重要,标本是否传神,在此一举。因为最终要进行与实物1:1的比例安装,一旦去除了生皮,要测量三项,从鼻尖到眼睛前面的距离,从鼻尖到尾巴根的距离,胸围,切勿将皮革放在塑料袋中存储或运输,因为需要呼吸。
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也开始参与这样的运动和嗜好,认识一位有此爱好的先生,偶尔见面,会讲打猎的经历,讲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心惊胆战,很佩服这些在猎场上智勇双全的汉子。
有一位北京的小伙子要空运熊动物标本回北京,他多次写Email和打电话到公司来询问有关情况,为了节省成本,他只想我们公司提供运输服务,而有关特殊商品出口文件部分他自己办妥,琳达既想代理这个不小的空运,又不情愿免费解释清楚如何办理好出口手续和相关文件的申请,小伙子接受运费成本后,多次打电话咨询出口手续没有结果后索性来到公司想面对面咨询,琳达托辞见客户要迟到离开办公室,我没有袖手旁观,和小伙子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和他明确了我们服务范围和收费标准,告诉他因为是特殊商品,一定要在BC所在商会申请得到这只熊标本允许出口证书,否则禁止出口,告诉他去哪个网站下载申请书,填写内容,交钱,等批准,批准之后我们公司可以订舱,安排空运,有了订舱信息后再去加拿大海关,带着大型动物出口证书,空运订舱确认以及标本商业发票做出口清关,把盖了商会章和海关章的确认文件扫描给琳达,她就可以把熊标本运到北京首都机场,小伙子感激的时候有些结巴,边走向他的车边双手合拢以示感激。这只熊标本是他送给父亲和父亲公司的礼物,礼品珍贵,路途遥远,更希望这个熊标本在北京海关顺利通关,最终悬挂在某个个写字楼里的某个办公室的时候,可以物尽其用,相得益彰,不辜负不远万里前年轻人的付出。
琳达行为举止,喜怒哀乐常常超越人们通常的伦理,常理,心里,道理,情理的界限,下班的时间到,未打完的文件留在打字机上,拎包抬腿跨出大门,跨出大门踩的时间点儿和钟摆敲响的最后一下不谋而合, 脚上踩了滑轮,一脚油门绝尘而去;她可以在电话上旁若无人地把酗酒的前婆婆羞辱的一败涂地;对前夫和女儿如出一辙,女儿执意要在圣诞除夕夜和父亲家的堂兄堂妹表兄表妹爷爷奶奶一起度过,这对失去姐姐们节假日无人团聚的琳达来说是莫大的雪上加霜,她在电话里给与父女迎头痛击,休想得到她的允许;心情好时可以异乎寻常古道热肠,心情差时寡淡薄情;她可以刚刚送你一块巧克力, 然后反悔把礼物收回;她可以大放厥词,不给任何人发言的机会, 她也可以一直缄默无语如同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她可以一分钟前和办公室助理海琳娜喜笑颜开谈论她的假期,在Kelowna她的朋友一家如何招待她度过一个多么愉快兴奋的长周末,又是骑马,又是独木舟,海琳娜附和发出羡慕的感叹生还没消失在墙角,她就会因为一张支票打错了地址或是一个电话留言欠缺信息而歇斯底里,然后又是鞠躬道歉请各位原谅,但从没有到此为止,一直循环往复,终而复始。
就像不幸一直纠缠着她,从没撒手。
(四)
原生家庭是一页地图,一部字典引领从这里出生孩子前面的路,又可以让同行者按图索骥探寻她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家庭这片土壤,是酸碱适度还是营养不均,孩子就是甘甜的橘或是苦涩的枳,父母爱情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孩子就会亦步亦趋不会错过人生好时节,父母婚姻是珠联璧合,碧海青天,孩子定会逐浪追波慕名而往。有人说,有人猜,琳达拥有艰难的人生,同事很久,猜测很久,探寻很久,明白原来只是在呼吸之间。
夏天的美好都因为短暂,就像人们对节日的记忆。阳光生生地刺破云层,当机立断关了阴雨的阀门,斩钉截铁撩起忧郁厚重的窗帘,让春暖花开开在玻璃上,咖啡里,彼此的招呼里,女生的裙子上。太阳距离我们很近,每天在离开地平线之前,可以伸手摸到。
公司组织所有的女生野餐,为了不影响工作也不影响每个人私人的时间,公司集体活动都安排在午餐休息时段,野餐也不例外,边吃边八卦,电脑程序问题;无法理喻的客户;一头是心急如焚等待海关放行的我们,另一头是漫不经心的清关代理;离职的同事现在在哪家供职;加拿大海关温哥华总部搬进了新大楼,机场的海关继续保留但只是处理空运;谁买了楼花,快要搬进去了;最后海琳娜让每一位列举一下自己the
bucket list,谈谈死前心愿,或想去哪些地方,轮到琳达时,“我希望我的一个肾一直是健康的可以支撑我到最后时刻”。
她在小学的体育课上,从高处坠落,等她醒来时躺在医院里, 后来知道其中一个肾摔破,只能摘除。在女同事们发出唏嘘,感叹,慰问之后,有人问“谁的责任,难道学校和老师不该付出些什么”,没有答案,她平静的表情无法掩盖对在劫难逃的不从和无奈,之后偶然的尿路感染也是如临大敌,好在和她共事的这些年里,她是健康的。
女儿阿曼达出生时就诊断出脊柱畸形,随着成长和发育,需要手术,把脊椎摆正, 否则随着身体的长高,脊椎无法直立,她会越来越佝偻,到她上9年级时, 就已经不能上体育课了。琳达又要上班,又要不断地和专科医生讨论病情,制定手术方案,然后就是不断催促温哥华儿童医院什么时候可以有位置住院进行手术。听了太多琳达利用休息时间和医生及医院焦虑的对话, 商讨,问询,当她希望医院尽快收纳阿曼达住院并尽快手术时,“她走路越来越困难了“,眼泪是无助的,隔着电话,泪水留不过去,心痛没有良药。
尽管全民医疗保险,可是大病小病都是无限期的等待,这个基础是平等, 但是平等的背后很难分辨出轻重缓急,有些生命就因为平等而戛然而止了。
手术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琳达也提交了三周的休假申请,最终她休息了将近两个月。手术是成功的, 也是痛苦的,手术历经12 小时, 没听说过,不需专业,想想就知道多么艰难的手术,住院中的阿曼达,常常疼痛难忍,噩梦连连,父亲自顾不暇,只有她陪伴女儿,昼夜常常颠倒。
两个月后她回到办公室,尽管疲惫不堪,但她强颜欢笑 并展示给大家一张照片,Canucks冰球明星Trevor
Linden探望儿童医院身患重病的小朋友,阿曼达也在其中,重新站立站直在这位驰骋冰场上的宿将身边。强悍的和脆弱的没有分别地都要面对艰难,二位笑逐颜开,一个把冰场上的失败,一个把病榻上的伤痛,都拒之门外,在那一年的公司圣诞节聚会上,我和阿曼达邻坐,她像一只蝴蝶,破茧重生。
每次隔窗看到狗狗时, 都会想起“公主“,琳达的狗狗,取名”公主“,时常会被带到办公室来,这是一只牧羊犬和黑背交配的”公主“,在她13岁时因为器官衰竭,走了,我能留给她的是一张她看不懂听不见的卡片。雨天懒惰的日子里,“强迫”和她一起跑步,伸出手时,就会找到她抚慰人心的爪子,一个成熟的从不评判“好,坏”的朋友,既维护人的规则又不失自己的主见,不会说一句话,却带你步入好时光,不选择放弃,因为她认定她永远不会被放弃,她的忠诚与爱心是黑夜的一束光,但是,看着她走了。
无尽的伤感。
(五)
秋天的温哥华能找到北京的影子, 共抹一朵白云,共享一束阳光,是散落一地的五彩纸屑,是打翻一地的五色油彩,浓妆艳抹了Fraser河两岸,盛装出席四季中的一个舞台,上演平静中的一曲悲歌。
午餐时间是电话发生频率最低的时段,也是在Fraser河岸散步的人最多的时候。
电话的铃声在这样的午后是那么的刺耳,瞬间宣布午餐时间结束,每个人都不耐烦地看看桌上的电话,看看是哪条线, 后悔午餐前是不是自己给谁留了言,猜猜这电话是不是找自己的, 然后等待宣判谁来接这个电话。
“琳达,是温哥华东区皇家骑警打来的电话, 找你“,声音小心翼翼又惶惶不安,办公室一片寂静,没有人抬头,却都屏气倾听, 以便了解这电话的背后是她本人出了事, 还是她女儿,而和我一样多数人猜测是他前夫出了问题,酗酒,失业,赌博, 还能有比这更令人灰心丧气的吗。
琳达在电话这头只是说“是,是我,我姓兆伊斯,奥,是我前夫的姓,结婚前?结婚前我姓施耐德,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地址,我记下了,明天可以,明天见, 再见。”
电话是沉重的, 拿着电话的手悬在空中,若有所思,还想再说什么,电话里传来的是忙音,没有痛苦,只是惊诧,不知所措,显然身上凝聚的气氛已没法再工作了,她坐了一会儿,转身去了总经理办公室,其他人沉浸的迷惑中,渴望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没有人打破沉默与尴尬,每个人还是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工作里,虽然牵扯了很大的精力,工作还是把注意力拉回了正轨。
第二天午饭前, 琳达回到办公室,表情淡然,筋疲力竭。兴许午饭给了她能量,脸色好转,出门踱步,抽烟。隔着窗子,她的举动在敏感时候被屋里的尽收眼底,也许还需思考,也许心意已决,等她掐了烟头回到办公室,身体靠着她的办公桌, 手扶她的座椅的椅背,大概那样才有足够的力量撑住她,低头像似和自己讲话 向大家宣布,“找到了我大姐, 但是她几天前已经死了,今天去温哥华东区警察局认了尸,其实我也不认识, 只是走程序,办手续,取回了她的遗留物品, 和办案警察和社工都谈了话。”
没人讲话,都在听,希望她讲明白,希望我们听明白,沉寂那么多年的愿望以这样的方式给出答案实在是悲怆。
大姐, 玛丽亚 施耐德, 因为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取了和母亲一样的名字,当然是姓父亲的姓。那时父亲还在,这个二战后德国第一代移民,除了持有德国人的固执,还有就是暴戾的脾气,大男子主义,酗酒和追逐女人。玛丽亚如何度过童年和少年不得而知,但是很肯定的是父亲的家暴是等不来黎明的黑夜,高中没毕业就离家出走了,而且那时候她已经患有忧郁症,妄想症,要养活自己,就要工作干活,收银员,餐厅服务员,看医生不需要钱, 但是药品不便宜,更何况长期服用,一生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有过爱情,只是都时过境迁了。不完整的大概的信息都是社工人员讲述的,也是多年来几个社工共同记录的结果, 只是记录,不会知道她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生病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没有来源的时候,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候,尽管这样,记录上都明确表示不要联系她的家庭。玛丽亚最终死于毒品,如何获得毒品? 我曾经的一位同事Colleen做义工帮助那些染有毒品的女性,Colleen说话时痛楚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毒品让人万劫不复,为换取毒品只能出卖自己,你不知道,也很难想象,她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看到她们这样,只有一颗破碎的心。“
正是因为玛丽亚这样的悲剧,政府在温哥华东区建立了毒品安全注射屋,这是一个吸毒者在毒瘾发作时有专人监督下注射毒品的机构,以降低吸毒者感染病毒,减少吸毒者伤口的创伤,减小吸毒者需要其它医疗服务的可能性,“安注屋”是北美第一个有专人监督注射毒品的机构,
每一个“安注屋”有12个注射室,吸毒者可以在那里在健康专家的监督下注射自己的毒品,他们可以拿到干净的针头,纯净水,有人帮助他们清洁伤口,“安注屋”有效地降低了HIV病毒的感染率,每一次的注射量得以控制,有人称它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公共卫生计划,也有批评者认为“安注屋”会导致毒品使用的增加,并且用纳税人的钱帮助瘾君子。温哥华东区有4000多名静脉注射毒品者生活在这里,小巷是公开的毒品市场,枪战场所,“安注屋”让他们获得小小的点点的平衡与慰籍,拥有了暂时的摆脱与宁静,他们不用再站在街上,不用再站在背街的小巷里,不用再站在垃圾桶旁边, 拿起针头,但他们仍然要面对作为艾滋病毒携带者带来的羞辱,仍然要为买到下一次的毒品而拼上不堪一击的性命。
温哥华站在北太平洋温和平静的港湾里,尽管霓裳羽衣、衣冠齐楚,但其衬衫上丢了扣子,裤管上甩上了泥巴,袖子上打着补丁,挂着社会问题。
(六)
一进入十二月,圣诞这出戏,从月首的铅笔素描到月尾的浓墨重彩,十面埋伏般,四面楚歌般包围着城市,城市被张贴的海报,被欢快的音乐,被炫目的灯光,一点一点涂抹开来,Cobs面包店的那颗麦穗,Kim Farm蔬果店的绿门脸儿,The Bay的化妆品柜台上的妖娆与妩媚, Birch珠宝店里迫不及待上演的一幕幕告白与誓言,Indigo书店里横竖找个稳当的不被撞也不堵道儿可以把头深深埋进书里去的地盘儿,酒品专卖店里不耐烦的长长的等着付款的队伍。
教会里的赞美诗从这里传来,从厚重的赞美诗集,从唱诗班的引领,从坐在长条凳上的办公室职员, 警察,餐厅的服务生,老的,少的,生病的,健康的,熟悉的,神秘的,卷发的,秃顶的。指挥的有插了翅膀的一对手臂,飘荡在歌者和听者之间,随着翅膀的翻飞,带着歌者和听者飞向崇高。领唱的是站上了旋转木马,下巴上扬,口哨轻吹,她的颤音像只鸟从冬天松动的笼子里弹出向着空中释放。 十二月的天穹之下,弯下腰就可以拾取一段刻骨铭心的天籁,这是一年一度的最神奇的时刻吧。
音乐台会二十四小时循环圣诞节的专题音乐,这段时间是一年里开车行程中难忘的一段时光,绕梁余音催着旭日东升,也驱使星星指引回家的路, 市政府装点得灯饰最是抢眼,伴着整幢大楼前的瀑布,流光溢彩,商店里滚动的是匆忙脚步,渴望眼睛, 为的是选到最好的礼物送给最爱的人。
所有的绞尽脑汁, 煞费苦心,等到了普天同庆的那一天,就筋疲力尽,偃旗息鼓。
圣诞节前夕,我们像从前一样从储存室,从封存的盒子里拿出反复使用的圣诞树,装饰灯,烛台,蜡烛,在拥挤的办公室里一边找合适的地方容下这些烘托圣诞气息的装饰品,一边讨论今年的圣诞聚餐去哪一家餐厅,意大利,希腊的,还是牛排Keg的连锁店,或者就在总经理尤金家开一个party,还讨论了互赠礼品的环节。
在以往的圣诞节里,我从琳达得到互赠礼品里有彩虹一样的围巾,黑色长款紧身毛衣,还有格子紧身裤,至今还物尽其用,我也会投其所好,给她的礼品有整套指甲油彩,芳香的洗浴用品, 实用的整套瓷碗, 还有一些年度的互赠礼品,已经记不住了。
一位高高的单薄的小伙子敲开了我们公司的门,他找琳达,而且还特意加上姓,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客户,但琳达犹疑的神态好像并没有期待任何客人,小伙子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安妮 施耐德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我的名字是 扎斯廷, 找到你没有太难“, 琳达用尽碾碎不幸的温柔爱意紧紧拥抱了高出她很多的小伙子, 他们的拥抱隔断了苦难的极限,把他们身后的我们和办公室抛在世界之外。
安妮 施耐德是二姐,因为父亲的家暴,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被社工带走, 然后被一个在阿尔伯塔省的家庭领养,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卡尔加里的Sun Life保险公司工作, 结婚生子,一直生活在那,尽管安妮对父亲有强烈的阴影甚至是憎恨,对母亲的软弱无力不能保护自己积怨深厚,随着年纪的增长, 儿子扎斯廷还是可以体会母亲的遗憾和坐立不安,于是就帮助母亲把安妮的DNA样本送入网站Ancestry,几个月之后就得到了配比确认的通知,然后就找来了。
他们一起去养老院探望了琳达的母亲,扎斯廷的外婆,然后一家人在Facebook上和安妮重聚。和大姐相比,这是天大的喜讯,她们本可以让欢喜的重逢持续在情非得已的人生中, 让相互扶持根植在一脉相承的血缘里,可当她们共同面对平庸琐碎令人筋疲力尽的生活时,相聚一刻的来之不易很快销声匿迹了,两位姐妹后因为多长时间探望母亲,因为付出时间多少,因为付出的劳动多寡,因为母亲的遗嘱与遗产的不均拉开了架势,争吵复活了伤痛,冷战吞噬了情义,命运给了她们不可承受之重,时至今日也不知她们何时可以走过摩擦不断各自心碎的人生,也许还是不通水火、不相闻问, 才是各自安好。
(七)
阿曼达高中毕业前夕按学校要求做过一个家庭寻根的项目, 因为取得了老师的好评, 琳达就把这个图文并茂色彩斑斓的“大字报“带到了办公室,和我们分享。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曾祖父母坐在树下,外公外婆双双靠着树干,他们是根,妈妈和两位阿姨分散着拽着枝蔓,阿曼达和扎斯廷踮起脚尖立在树梢, 还有孩子们的爸爸,每个人还贴了照片,照片上挂着名字和个人的简历,箭头如同脚步串起了每一位的出生地,漂泊的城市和国家,四代人,枝缠绕枝,叶复制叶,心照耀心。
二战结束后,澳大利亚百废待兴,国家的建设都离不开丰富的人力资源, 鉴于本国的人口自然增长率无法满足对劳动量需求的实现,澳大利亚政府制定了大规模的国民移民计划,由于来自英国的移民数量与移民目标相去甚远,澳大利亚政府不得不调整移民政策, 将移民来源从英国扩大到欧洲大陆,澳大利亚政府对来自不同地区的移民采取不同移民政策,来自西欧和北欧的移民受欢迎,得到妥善的安置并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而来自东欧和南欧的移民被勉强接受,只能接受体力劳动,但无论如何,实现了澳大利亚人口的曾长, 也满足战后国家建设对劳动力的需求。
母亲玛丽亚 瓦尔科斯基也就是在这样大背景下从捷克斯洛伐克移民到了澳大利亚。玛丽亚是一位坚韧,执着,努力的母亲,这些品质陪她携手度过了艰难困苦。 在她12岁时,小儿麻痹病毒侵略了她的家庭,索取了她姐姐的生命,在她的妈妈和她 的弟弟身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 只有玛丽亚以她无所畏惧的勇气和蛮横的固执击败医生给的结论“你不可能再走路了”,她不仅走下了楼, 走出了医院,走到了家,她还走到了远方,她说 “她知道,她能做到”。她在墨尔本一家食品加工厂工作,母亲至今还可以领到澳大利亚政府给予的微薄退休金是对早年在那里工作的一分补偿,后又移民到加拿大,乘船从墨尔本港来到温哥华港,并在温哥华定居下来, 继续在温哥华食品公司工作,和从德国移民来的施耐德先生结婚,有了三个女儿,琳达是三姐妹中最小的,大姐玛丽亚和二姐安妮都经历了父亲的暴戾,酗酒, 家暴, 最终这位父亲遗弃了母亲和三个女儿, 父亲离开家时, 琳达还小,对父亲的记忆是模糊的,最后一次有父亲的消息是他追逐一个寡妇到了迈阿密,以后就销声匿迹了。
(八)
2015年的春天,在Aquamar
Shipping并入现在的集团公司一年之后,琳达辞职去了一家在温哥华注册的美国公司,不巧的是她离职的那天,我正在我的假期中,没能参加最后的午餐欢送会,多少有些遗憾,但我回到温哥华后,收到她的邮件,一封长信,先是简述了她的新工作,因为是新公司,在找到办公室前,都在家办公,因为可以在家办公,让她暂时不需长途跋涉,不仅节省能源开支,也节省时间,她很满意,我也为她的满意而欣喜,女儿阿曼达有了第二个男朋友,并且开始向她交房租了,最后她说知道了父亲下落。
父亲的弟弟琳达的叔叔从德国来信,是上了年纪,是真情厚意,信是以最传统的方式,手写,贴着邮票,远渡重洋,辗转从老地址转到琳达手里,因为是德文,琳达特意联系了我们退休总经理尤金帮忙翻译,尤金曾经在德国生活工作,德文非常好。
二战结束后,北美的自由意志越来越深植在满目疮痍德国年轻人心中,北美经济的发展让越来越多的德裔聚集到美国和加拿大,他们离开一战和二战双双战败的灰头土脸的德国,来到北美,展示了无穷且富有开拓性的力量,铸造梦想,在很多领域都是硕果累,美国的华盛顿州的西雅图莱文沃思镇Leavenworth,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Nova
Scotia的Halifax,Lunenburg和安大略省Ontario省的Waterloo都聚集了很多德裔,都有各种各样的德国小镇,都证明了德裔移民的脚步。
德国小镇的兴盛是因为德裔早期移民的聚集地丧失了传统工业,比如伐木,造纸,矿业,德裔不想看到第二故乡濒临灭绝而聚在一起拯救他们的家园,成就了现在的旅游胜地。德国巴伐利亚州的文化,建筑,装修,服饰,音乐,啤酒特质鲜明,所以北美的德国小镇在建设和装饰上都贴近这一地区的样子,如果你到过德国的慕尼黑,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心知肚明了。他们的啤酒节,法兰克福香肠,德式汉堡,酸菜,猪脚家喻户晓,不光证明了德裔的移民史,也为北美的多元文化增砖加瓦。德裔移民史有初来乍到的兴奋,也有深植过程的排挤和歧视,滚滚车轮将他们磨练成更坚韧的民族,毫无疑问,这片土地的光辉与荣耀,有他们的功劳, 相信琳达的父亲汉斯施耐德先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汉斯 施耐德先生出生在柏林,母亲是护士,父亲在二战中战死,他是长子,还有个弟弟马克施耐德。汉斯离开废墟中的德国来到加拿大,先是在一家面粉,麦片公司工作,后来成为一名加拿大邮政的邮递员,因为效力于琳达的母亲玛丽亚的生活小区,二人不期而遇,成就了异国的爱情和婚姻。也许是走不出战争的创伤,也许是战后对德裔的排挤和歧视,也许是家庭的重任,酗酒和家暴是一记重锤砸在母亲和三姐妹心里,他是一团火可以烧焦这个家庭,他选择离开。有一天,他很晚回来,打点行装,还留了字条, 上面说会照顾孩子,事实上从此杳无音信,那时琳达还没上小学。
琳达的叔叔马克 施耐德是一名工程师,参与柏林城市建设直至退休。1945年二战结束之际,柏林几近废墟,曾有人计算,如果把废墟清理掉就需十年的时间,事实是,十年后,德国经济已经开始腾飞了。自三十一年前柏林墙倒塌之后,东西德国合并,柏林城再一次进入大规模的城市建设,火车站,商业区,办公楼,民宅。马克施耐德参与了一个国家的两次史诗般的兴邦,人生想必也是波澜壮阔
施耐德先生的母亲与白血病抗争了两年, 在她离世前,牧师问她有什么需要代祷,她环目四周,最终眼睛落在四口之家的照片上,马克把照片放到母亲的手上,她手指相片中的大儿子汉斯,没能再讲话,母爱尽在不言中吧。如今马克施耐德和家人仍住在柏林,守候他们的根。
信里还谈到了他的哥哥琳达的爸爸汉斯 施耐德,他在迈阿密的老人院,在迈阿密重新种植了另一个家庭,又有了另一棵树的枝枝蔓蔓,但加拿大的家没再打算和父亲团聚,有人穿着铠甲战靴劫掠过年少的心房,在生命最稚嫩的时候遭遇了伏击,家园的断壁残垣仍是依稀,各自安好该是对化了妆的伤口最好的祝福,但琳达最后一句话 “无论发生什么,不能改变的他是父亲”。
过去的已经过去,已经没有了曾经伤害的力量,如果他如今仍是健在,想必已近百岁,绚烂的头发也该变成白色,桀骜的目光也该变得慈祥,凛冽凌厉都变成步履蹒跚, 一路颠簸,一路跋涉, 远离一道门, 再遁入另一道门,时间的伟大之处,不光叠加年龄,还驯服张牙舞爪,治愈遍体鳞伤,无论怎么定义,是富贵荣华,还是贫病交加,是得胜还朝,还是落荒而逃,是心有不甘,还是心悦诚服,都不能让时间停下来等等,重新洗牌,重新来过,只有白头忆韶华。
(九)
求生存以一种战无不胜的姿态集结生命力,给看似难以维持混乱的生活注入新秩序,战斗力常常在困惑,悲伤和失去中复活,创造力以其迅即不及掩耳之势带来意想不到的独立主义。美好,不一定总是来自快乐的地方,相反,因为苦海茫茫,因为朝不保夕,因为生离死别,变得更是绚烂夺目,必须让仅一次的生命顽劣地独自求生存,必须让仅一次的灵魂坚强地独立支撑,必须让仅一次的人生璀璨地独立闪烁。
如果有一样什么可以联系彼时此时, 可以触手可得,可以随时令我回到从前,可以随时分享给关爱和被关爱的,那个什么一定可以拯救了一颗哀痛的心,这个素描是不是就是那个什么。
2014 新年过后,Aquamar并入现在集团公司, 总经理尤金退休,尤金是一幅油画,素描之后我很愿意画一画这副油画。七年前加入其中并不容易,离开时却如此匆忙,轻描淡写,还没搞清这个办公楼里有多少个卫生间,就已经把拥挤的办公室全都装进了大小盒子里,当把钥匙交给管理公司经经理史蒂夫的那一刻,怎么着,尘埃里埋着的记忆带不走,拼接的地板缝中藏着的不舍带不走,只有最单纯的信心可以和搬家公司的车轮一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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