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世人皆知,穆家有一处木犀林,九夏乘凉,三秋闻香取花。据说是先祖在世时赏给各大功臣高门的。时过境迁,竟也只有穆家这一处飘香至今。其余的,大多是因为门庭败落,或是天灾人祸,早早便不见了踪影。
到了白藏,木犀香便芬芳了陵安半城。更有人道,闻得穆府半城香,方算是到了三秋。
当代穆府的掌权人定国公曾对外人道,他家的那处木犀林,将当作聘礼,赠予他未来的儿媳,也就是穆府未来的主母。
白藏之时,木犀为聘。
此言一出,定国公之子穆宸更是在陵安城里的高门小姐们眼中闪闪发光。且不说木犀为聘之景如何撩人,不说穆宸本身也是生得十分俊美的五好少年,也不说穆府的主母所代表的财富和地位,单说穆府家训“一生一世一双人”,便足已使尚在闺阁的怀春少女们心动了。
据说穆府从前有一位掌权人,在权利争斗处于困顿之时,为了取得帝王的信任,无奈休了结发妻子,又娶了帝姬为妻。虽说那位帝姬不久后便因病离世,但他的结发妻子也抑郁成疾,撒手人寰。那位掌权人从此心灰意冷,只身抚养他与结发妻子的孩子长大成人,再无娶妻。并留下了“凡穆氏后人,断不可相负,当以吾为诫,‘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家训。从此,凡是穆府掌权人,若无意外,只娶一人为妻。
这一代定国公只得了一对子女,穆宸自及冠之后便有陵安的小姐们追着他的车子扔花果,大有“掷果盈车”之感。大概是受不了此等殊荣,穆宸不久后便提枪上了战场,最终大败楼兰,成了少年将军。
穆宸归来之时恰逢太后仙逝,举国上下守孝两年,穆宸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好容易捱满了两年,小姐们更是恨嫁,几乎个个都是奔着将军夫人的位置去的。但穆宸本人却似毫不在意,整天不见人影。
而此时的少年将军穆宸,正在宫里一棵树下,借着太子侍读的身份,等他的姑娘。
贰
“哎,帝姬好久都不缠着太子殿下陪她玩儿了,到底是长大懂事了,过几年也是要出嫁了。”有两个嬷嬷忙里偷闲,在墙角嚼舌头。
“哪儿像你说的,你没发现最近穆公子也少和太子殿下习文比武了?”
“你的意思是——”
“话说到这儿就行了,再往下说可不好了,毕竟这事还得陛下说了算。”这声音顿了顿,“我看太子殿下倒是有这个意思,没瞧着侍读也没什么反应呢……”
“这也算是一对璧人了……”
从远处便听见商梫温软却明媚的笑语。穆宸轻轻走上前,向帝姬旁的侍女比了个手势,侍女们相视一笑,识趣儿地退了下去。
商梫坐在秋千上,素净的面孔在疏疏落落的光影里温润如玉,眉眼间却坚韧执着。
这是他的姑娘啊。
穆宸站在她身后,轻轻推起秋千。
商梫似有所觉,微微侧头,看见那熟悉的衣角,眼里荡出欢喜羞涩的神采。她并不出声,只是安静地闭了眼,感受着身后温柔却坚定的力度。
暝暝树影里,愿得此时到新晴。
“过几日,我就要上战场了。”有低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回头,眼里有惊讶和不舍。
“别慌,我会回来的。”他走到她面前,“等我得胜归来,便不再只是定国公的儿子,那时我便娶你为妻。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好不好?”
她脸上并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纤长的眼睫垂着,掩住了秋水里含的担忧。她轻轻抓住他的衣袍,半晌,道:“好,你去吧,我等你。”
当穆府的木犀开过第二回的时候,穆宸大败楼兰,成了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
穆宸攥紧怀中的温玉,上面刻着木犀。这是他走时她放在手心的。
这是他在战场上的光。
叁
“阿梫,你别生气,父亲并非……”
“白藏之时,木犀为聘……”她轻轻笑起来,“想来如今喜欢你的小姐要排到陵安城外了吧?定国公说这话,只是想让你放下我,保你平安罢了。”
“阿梫……”他本想瞒着她,哄着她,给她一世安好,却不想聪慧如她,其实什么都明白。
“虽说皇兄早已是太子,但与父皇素来政见不合,有些朝臣自然不愿意等皇兄登基除了他们的好处,早就暗地里支持瀚王。再加上父皇如今年事已高,疑心愈发重,自然不愿意皇兄的力量再加壮大。”她平静的眸子里蕴了飘忽悠远的感伤明了,“我是皇兄的亲妹妹,你又是皇兄的侍读,一向与皇兄要好,若我嫁与你,皇兄身后便有了定国公的支持。先不说父皇是否会答应这事,即使答应了,父皇更加忌惮皇兄,再加上朝臣挑拨——若是一日不测,定国公府怕也难保。”
穆宸沉重地阖了眼:其实不止这样——
“穆家历代忠良,为国效力,战功赫赫,但也因此功高震主。若此时穆家嫡子再与太子胞妹结亲,陛下又会作如何想?”
“父亲,这些年来我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我在他们面前是穆家嫡子,只有在她面前,我才是穆宸。”他平静眉眼,有从未出现过的执拗:“我从未违拗过您的意思,但是这一次——”
定国公看见儿子的脸在跳跃的烛火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光彩:“你心意已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阿梫,”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一字一句,“我会护你周全。”
“明天父亲会上书,以自己年迈,交上一半兵权。”他语气清淡,“陛下若是因此肯放过穆家,便皆大欢喜。若陛下依然苦苦相逼,太子殿下和我,自然有应对之策。”
“穆宸哥哥……”
“父亲本就有此意,你无须自责。脸再这样皱巴巴的,可就不好看了哦。”他揉揉她的发,“乖,等我来娶你。”
文 | 肆苦肆
未等到定国公向皇帝上交兵权,便有一队楼兰国使臣带着财物来到陵安城——
“楼兰愿以十座城池求娶陛下嫡亲帝姬,以修两国之好——”使臣的声音拖得很长,在穆宸心里划出一道口子,即使在战场硝烟弥漫,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窒息的慌乱和痛感。
阿梫,阿梫!
商梫虽是嫡女,但年纪在帝姬里头却算是小的。其余的帝姬多数嫁了人,剩余未嫁的,柔安帝姬尚未及笄,淑和帝姬患有心疾,祺韵帝姬去岁早已指给他人,细数下来,竟也只有商梫可去。
他想站出来阻止这一切,但当对上父亲的眼神时,他才猛然醒悟:他不能。这样只会让陛下立马送阿梫去和亲。
呵,什么少年将军,他连护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的能力都没有。
穆宸的右手手心,几乎被攥出了血。
他的左手手心里,有一块刻着木犀的温玉。
太子默然看着似乎一直都是运筹帷幄的侍读,想安慰他,却也知道无用。
若是连几年的等待和坚守都能用安慰来抹去,世上又怎会有为情所困之人?
“陛下不会回绝和亲,”穆宸良久方挣扎着道:“他不会再让我上战场。”
既然用女子就能解决的事,又何必费它千军万马?穆宸若是上了战场,胜了倒也罢了,不过是穆家势头更盛,有功高震主之嫌。若是败了……
“莫说父皇不肯,我……也是不肯的。”
穆宸带着尚未褪去的沉痛,不解而惊讶地看着商梫:为什么?
“穆宸哥哥,我不止是一个喜欢你的女子,我也是一国的帝姬,我有自己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这样沉静淡然的商梫是穆宸所陌生的,如果忽略眉目间含的哀伤的话,“多年讨伐,加上朝内高官弄权,低位趋附,国力早已大不如前,百姓更是挣扎度日。若不是从前底子厚,早早便撑不住了。”
“穆宸哥哥,纵使你能再败楼兰,你能保证无人伤亡吗?那些捐躯的将士们的家人心中之苦,又岂是我们能体会?既然以我便可换得安宁……”
“阿梫……”穆宸不意她会如此说,一时怔住。阿梫说的,他都知道,可他不想承认,也不想面对。但这个小丫头啊,却这样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虽然眼里还有泪,虽然指尖还在发抖。
“可为什么,为了家国和百姓,就要让我们承担这一切呢?”穆宸低低地道,他不是问商梫,是问天。
是啊,他不仅是穆宸,也是将门子弟,他要守护这一方的黎民百姓,这是他命中注定要做的事。
可是,他更想守护他的姑娘。
他好想好想带着阿梫,离开这个充满倾轧和所谓责任的地方。他此生所求,仅仅是觅一人白首,可终究还是无法如愿啊……就因为他们的身份和责任吗?可是凭什么?
“我们也只是凡俗的儿女啊……”
商梫紧紧将手藏进自己怀中,那里有她的穆宸哥哥手心的最后一丝温暖。
“梫儿,”太子沉默良久,将一支木犀步摇递给她,“穆宸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穆府除了木犀林外的,另一件聘礼。那小子说,他不会再娶别人。”
“皇兄……”商梫扑到太子身上,泪流不止,“百姓是我要守护的,这是我的责任。可是我想保护的,是他啊!如果我不和亲,父皇一定会对他不利,他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太子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悲哀,他们哪里比旁人高贵呢,他们不也一样为了活下去,放弃了好多,好多。
伍
她一袭红装,迤逦而来,踏上她自己选择的路。她的发间,有一支木犀步摇。
穆宸哥哥,我这次,是为你,披上的嫁衣,是不是很好看啊……
他在城楼上,只能以太子侍读的身份,陪着太子看她远去。
他脸上似乎淡漠,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车队在尘土中绵延,那样的十里红妆,本是他要给她的。
阿梫,你今天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瀚王走到太子身旁:“我没想到,你真舍得放自己嫡亲妹妹远嫁。本以为你会找父皇求情,本以为穆少将军会向父皇请战,到时我也坐收渔翁之利。看来我们的心一样,都是冷的,是我小瞧了你们。”
太子淡淡一笑:“你没有小瞧我们,你只是小瞧了梫儿。”
那天,穆宸在城楼上,站了很久很久。到第二日天将明时,太子见他坐在地上,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一块温玉。
从此,他眉间的结,再也没有打开过。
多情别离南浦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商梫和亲后,陵安似乎平静了许多。皇帝稍微放下了对太子和穆家的戒心,对穆宸似乎更加爱重,多有赞赏之语。而瀚王及其党羽,因被人揭发土地兼并等罪状,再翻不起什么大浪。过了两岁多,皇帝病重,太子理政,朝中的风气也逐渐改变,正如当初太子与穆宸所期望的那样。
人们在感叹的同时,很少会想到,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换来的。
穆府少将军的婚事似乎成了陵安城的谜团之一,他在帝姬和亲后不久,便自求固守边疆,守在楼兰和家国之间最近的地方。而定国公似乎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上交一半兵权后,连儿子的婚事,都放下不谈了。人们常常猜测,那木犀林,将归于何人。
何人?他的心,和那木犀,早早地便交给,心悦之人,再也要不回来了。
穆宸哥哥,我一生只为一个人披上嫁衣。陆
“将军年少有为,又有定国公的支持。要什么荣华富贵得不到,怎么偏偏要守在这儿呢?”
“是啊,既然帝姬已然和亲,楼兰自然不会再轻易来犯,何必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穆府历代都是肱股之臣,为国效力,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俗物,你看将军的眼神,一直望着楼兰的方向呢!”
“我觉得,将军的眼神,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
“那还用说,自然是等着将楼兰一举攻破咯!”
“你们几个偷懒懈怠的,将军也是能随意讨论的么,去,把刚运来的粮草帮忙卸了!速度慢的话晚上不给肉吃!”
那几个小子听见最后一句话,一溜烟儿地便跑了。穆宸的近身侍卫在心里一叹,上前道:“将军,今岁穆府的花送来了,有干花,也有花酿和糖粘。”
“让使臣带去楼兰的那一份,可准备好了?”
“回将军,按照往年的例,早备上了。只说怕帝姬思念故土,送些从前喜欢的,供帝姬一笑。”
“嗯,你下去吧。”
带着烟尘的风弄的眼睛酸疼,差点落下泪来。
她去和亲,他便为她,守好这一方土地。
“风真大啊……阿梫,木犀花又开了。”
灯下,男子饮着桂花酿,面前的碟子里,放着几块糖粘——
“穆宸哥哥,以后我生气了,你就给我吃桂花糖,吃了我就不生气了。”
“小丫头,我难道还没有桂花糖讨你喜欢?”
“……因为桂花糖是穆宸哥哥家里的桂花做的,所以我喜欢。”
“那以后穆宸哥哥天天给你送桂花糖,好不好?”送一辈子,好不好?
“好。”商梫笑靥温柔,素净的面容有一丝红晕。让他的世界除了她,都失了颜色。
“穆宸哥哥,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吃桂花糖,就像见到我一样!”
“为什么吃桂花糖就像见到你呢?”
……
“阿梫,桂花糖太甜了,我给你吃,你在我身边,好不好?”
“阿梫,桂花糖太甜了,我给你吃,你在我身边,好不好?”柒
商梫和亲九年后,因病离世。墓碑面南,正是故土方向。与她同葬的,除了一支木犀步摇,别无它物。
穆宸九年间第二次返回陵安,上一次,是上一任定国公的丧礼。
今岁白露之时,陵安城里没有人闻到木犀香。
“阿梫,这些木犀,早就是你的了,你不在了,那就让它们去陪你吧……”
火光里,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在烟雾里燃烧着,发出刺啦的声音,像是谁在饮泣。
一天夜里,穆将军烧去了穆府里所有的木犀,只留下一棵,是从前商梫溜出宫时种下的。
第二日,穆宸向继位六年的皇帝请罪,皇帝罚他固守边境,抵御楼兰,五十方归。
“阿梫,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活着,我会的,你等我。”
好久好久以后,人们似乎都忘了,穆府曾有一片木犀林。但他们都知道,这一代定国公,一生未娶。
“阿梫,桂花糖太甜了……”有人在一棵木犀下低喃道。
“为什么吃桂花糖就像见到你呢?”
“梫,桂也,”她笑得狡黠,“所以穆宸哥哥早就和我日夜相见了,对吧?”
她命中,就是要他以木犀为聘的人儿啊。
“你看,今年的木犀花也很好看。可是你不在了,它再好看,也早就失了魂魄。”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定国公穆宸,殁,年七十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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