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证得三明,发现无我无常与业报轮回的真相:一切缘起,故成立世间流转之轮回与出离灭尽之解脱。自鹿野苑开始说法,四十五年孜孜不倦,直到涅槃。自始至终,一以贯之:四谛。
在佛陀之前,婆罗门教积极与政治合作,用“经典天启”、“灵魂不灭”、“祭祀万能”、“梵化种姓”等说,垄断政经资源与话语特权,引起被殖统阶级的反弹。沙门脱离社会体系,成为一种自由与流行,逐渐吸引各界人士加盟,成为抵抗婆罗门的坚定力量。
佛陀原属沙门主义阵营,他对既有学说扬弃、创新;学习并改革戒律与禅定技巧,开创特定课题之慧观。发现(瑜伽经验中的)一切都是心色二法(五蕴)聚集,并无灵魂(命根、我)存在;众生轮回不息,源于无明根深;不关心、不依赖人格大梵,解脱绝非一种特殊形态的永恒存在。
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五蕴和合诸法,无常、苦、无我,此真理恒尔如是,以缘起故。待缘而生,缘尽则灭,一切因缘生法都将坏灭,不能恒在。人们无能为力,无法掌控和改变。但心已习惯于执持,而且经常被假相欺骗,这是苦的源头。唯有亲见真谛,破除无明,不再被假相囚困,才能导致不生不灭的寂灭,不受后有,也即涅槃熄止。
佛陀悟道后,本无意说法。因为难以领悟,且传到后世,难保不失其真。后来虽然回心,都仅仅是实践经验教授,绝不涉及形上,这就与一般哲学与宗教不同。一切基础于真实,纯粹就瑜伽行者的体验而言。
如佛对“婆蹉种出家”者的提问“默然不答”。佛陀说:“我若答言有我,则增彼先来邪见;若答言无我,彼先痴惑岂不更增痴惑?言先有我从今断灭,若先来有我则是常见,于今断灭则是断见。”(《杂阿含经•第九六一经》)
可惜佛教发展到后来,偏离中道真理,心外说有说无,出现堕于两边的倾向。比如强调业报以至于“有我”的“增益”性梵化;强调无我以至于“无业”的“损减”性虚无。异说纷呈,皆为建立部派教法之方便。
有人斥责部派不破法空,这实际上是误会。涅槃是非有非空的,若未证而妄测,便以为“法我”实有,故曰未得究竟。大小二乘佛法,都是对“梵”、“我”说的对抗,提供一种实践方便和观察角度。包括“无我”说,也只是对治方便,不能扩大到哲学领域。一旦涉及十四无记,即违本怀。
教法一旦变质,便有被婆罗门教收编、沙门主义排挤的危机。直到龙树的时代,针对执有执无异说,提出“中道空”,以恢复缘起正义。空非虚无,乃为去芜存真;此非新说,是全新方式阐述——用负面表列,凸现真实了义。
中观学派的初衷,旨在纠正部派的偏执性倾向,这是把握佛教发展前途的秉舵之举。可惜后人曲解,不断变质龙树的教说,便有第三时瑜伽学派出现。弥勒、无著翦除偏堕两边之谬见,再次正义“中道”;并将部教系统整编,成为一代佛法的总继承。
唯识中道成立三性,谓“唯”字遣遍计所执性,以破执断障;“识”字立依他起性及圆成实性,以成立缘起。缘起有者,于法不空;妄执空者,于法不有。正显有空俱遣、不落断常的中道,避免或有或无、或常或断的根本性变质,成为大乘佛教发展到顶峰的标志。
公元元年前后,是大乘发展的早先阶段。出于对佛终极怀念的动机、部派在各自化区的实践、内外抗辩所致对教义的发展,大乘思潮兴起。这是倾向于理想的、形上的,信仰而又通俗的佛法。最初还与部派并行,后来在大乘学说中逐渐夺得嫡位。
佛陀入灭日久,后世弟子未曾亲见,难免遗憾,造成反弹心理。在永恒怀念的情绪中,不再满足于人间涅槃的佛了,依意欲不断将佛“理想化”、“神格化”。经过层层加码,后来说如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那就极与神教的性质类似了。
原始佛教是重法的,不推崇造像,仅以骨灰──舍利造塔纪念;并雕刻菩提树、法轮、佛足等相迹,用以表法,象征觉者的智行。包括念佛也只是忆念佛的功德(法身),因为智慧与色身相好无关。
由于印度的西北方,不断有异族(希腊人、波斯人、塞迦人、月氏人)侵入。受外来文化影响,为适应一般信众开始塑造佛像(菩萨像)。公元前后,犍陀罗式、摩偷罗式的佛陀画像、雕刻像等逐渐流行起来。造像风潮的兴盛,终于取代了舍利塔的表法义,供奉对象转移到佛的具体形象之上。
宗教造像的出现,还促成了新兴法门的发展。说是信者礼敬,除了会增生功德,还能激发见佛三昧。取佛形象,忆念不忘,然后正修般舟,就能见佛现前,甚至还能对话答疑。瑜伽行者因此宣说:佛是自心所作,三界也是自心所作的。自心是佛,唯心所现,在“后期大乘(瑜伽)”、“秘密大乘”中发扬起来。
此外,书写经卷的流行,使佛经格式、内容发生重大变化。最初结集的圣典,一直在口头中传承,重法义、少渲染,诵多而文少。据铜牒部说,公元前就有写在贝叶上的经卷流通,大乘写经流出应该也在此时。
如《般若》、《华严》、《法华》,还有宝积部与大集部类经等。最初都只是小部,随着抄录技术提高,渐渐扩编、合编成大部。龙树著《大智度论》对早期大乘资料广泛引用,内容相当丰富。
原始佛教重义,这在内护弟子中实行并不困难。可宗教毕竟需要外护弟子的参与,如何使一般爱好者对佛教产生信心,这是圣者越来越少的后来佛教的难题。自从有了佛像、经卷,使得佛教有了“圣物”。鼓吹供养,说有功德,并给以高度的赞叹,这确有利于传播推广。但是神秘化倾向,与适应世俗的随便,那就与一般民俗信仰趋同了!
早期佛教对于众生抱持平等面对的态度,无论大福德的天人,还是三恶趣的非人,都是生死流转中的苦恼众生。佛教并不否认他教诸神,但不能成为归依对象。因为他们仍在因果生死的法则之内,无论福报大小,终究难免轮回,并不如出离了三界的佛教圣人清净。
从发心出离,乃至究竟解脱的角度来看,人间胜过诸天。佛与圣弟子唯是人格,被所有众生恭敬、赞仰、依止,宗旨在于慕法。后出的本生信仰,将学习对象扩展到非人“菩萨”之上。甚至说非人护法也是“菩萨”(因地),同样值得尊敬。
对护法礼貌尚可,但皈依却有违原始佛教立场。(不再以出离为务、不再以出离者为榜样。)此例一开,大乘佛法(菩萨信仰)便不能显出“人格”的尊贵了。菩萨胜过声闻,净土胜于人间。“天上”的“菩萨”,胜过人间的僧团;在“天上”成佛,更适合一般人的信仰口味,佛、神的合流从之滥觞。
以“大乘的佛”与其“本生经历”为典范,不断扩充菩萨行的内容。毕竟抬升佛格在技术上有难度,而以菩萨信仰为主干的“类多神信仰”,建立起来会毫无麻烦。他们的本质属于佛教,但形象便再难规范。
这一时期,“菩萨(精神)”信仰得到极大发展。比如文殊师利,他是从东方宝氏世界来的,一直都没有回去;赞助佛陀宏法,也能独当一面。虽然现出僧相,却不重视律制。传说文殊曾到欧提毘舍(印度南方、善财的故乡)月护家中说法,那是大乘的隆兴之地。
大乘佛法为了济世的理想,不断偏重信仰与通俗的一面。大众等部发展了宇宙观,说十方世界现前有佛。信增上人可以凭念佛(及菩萨)与忏悔等方便求生他方净土。原始佛教为了一般外护慧弱信强的特点,开随念法门:念佛、法、僧、戒、天、施。遭遇逆境,修此可得无畏。
信众修随念法,是为当下安心,所以特重佛、法、僧、戒。而大乘的持名法门,则偏重于“天”随念,因为有求生他处的意愿。由于修菩萨道极为艰难,要长期在生死中利益众生,又怕在生死中迷失自己,所以依信愿忆念力,求生他佛净土,(舍弃此方漏劣,)也就不会退堕了。
由此发展出“念佛”方便,成为“易行道”。为了往生佛国、不退菩提、永不忘失、忏悔业障,当然要转进他方。能成大果,风险还少,自然心向往之。此一法门迅速发展起来,中国佛教的早晚课诵,及礼忏的“五悔法”,都是这易行道的普及与流行。
在大乘法门中,广说十方佛与严净乐土。在众多的佛世界中,重信愿的药师与弥陀二尊,特别受到重视。他们一在东方,一在西方,表现了生命力与光明。
印度南部的东西方都是大海,日出日落于天际,代表了无限光明的希望,有崇仰太阳的意味。所以大日——毘卢遮那,极得《华严经》的重视。从落日余辉,想到人寿有限,感念无量光明,便以彼净土为“理想国”。
但无量光明的信仰,多少有些外来气息。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拜火)教,崇奉无限光明的神,那是人类永久幸福所仰望的,与无量光寿信仰多少有点牵连。传说“安息国人少识佛法,往生净土者盖多矣”。安息就是波斯,正说破了弥陀信仰与印度西北的关系。
菩萨思想的深广大行与入世方便,兴起于南方,传向北方而大成。重于信愿的他方净土思想,则是起于北方而往南的。各种学说在复杂的民族环境中长期共存,彼此流通,相互影响,不断兼容并蓄,耳目一新。
初期大乘思想纷繁,法门也各有所重。但同以“发菩提心,修菩萨行,成就佛果”为目的,与原始佛教的修出离行,当然方向各异,但总还是含摄与包容的。说菩萨无生法忍所体悟的,与原始佛教的涅槃相同。只是要以菩提与大悲为念,不能舍弃众生,对于向往的永久安乐——涅槃,修而不证,更凸现了菩萨精神的可贵。
如《大智度论》说:“菩萨摩诃萨应学一切善法一切道。如佛告须菩提:菩萨摩诃萨行般若波罗蜜,悉学一切善法一切道。所谓干慧地乃至佛地,是九地应学而不取证;佛地亦学亦证。”
“何处说三十七品但是声闻辟支佛法,非菩萨道?是般若波罗蜜摩诃衍品中,佛说四念处乃至八圣道分。是摩诃衍三藏中,亦不说三十七品独是小乘法。佛以大慈故,说三十七品涅槃道,随众生愿随众生因缘各得其道。”
“欲求声闻人得声闻道,种辟支佛善根人得辟支佛道,求佛道者得佛道。随其本愿诸根利钝,有大悲无大悲;譬如龙王降雨普雨天下,雨无差别,大树大草根大故多受,小树小草根小故少受。”
“菩萨虽久住生死中,亦应知实道、非实道;是世间、是涅槃。知是已立大愿,众生可愍,我当拔出着无为处,以是实法行诸波罗蜜能到佛道。菩萨虽学虽知是法,未具足六波罗蜜故不取证。如佛说:譬如仰射空中,箭箭相柱不令落地。菩萨摩诃萨亦如是。以般若波罗蜜箭,射三解脱门空中,复以方便箭射般若箭,令不堕涅槃地。”
据大乘说,般若与方便,是成佛两大要因。没有方便的般若,是要证实谛而成小果的;没有般若的方便(慈悲),是人天善业,不能解脱烦恼。或出离、或烦恼,对大乘菩萨来说都是一种缠缚。只有般若与方便的紧密结合、相辅相成,才能实现大乘的不思议解脱。由此显出“方便”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性,尤其在“秘密大乘”而言,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
在原始佛教中,解脱是修行目标,技术手段全为核心服务,并无太多方便。而大乘佛法在形式与方法上,方便法门特别众多。一方面因为佛陀的本生形象各异,经验自然不少。而且大乘菩萨不拘泥身份,不断发展戒法精神,满足了普化人间的需要。
说到底,原始佛教以出离(缘起、四谛)为本怀,对于烦恼是杀贼务尽的。而菩萨是要长期在生死中度众生的,自然要“养贼自污”。否则一旦入了正位,断烦恼而证圣果,那就最多只能七返人天,不能长劫生死修菩萨行了。
真正对原始佛教有冲击的,是《法华经》的“开权显实”、会三乘归一乘的说法,使大小二乘分化之势终于公开。随着大乘发展成熟,说菩萨依般若而起善巧,自利利他,永不放弃,是“小乘”所不能及的。由此再进一步,说小乘涅槃犹如“幻城”,佛的涅槃(无住大涅槃)才是真正的涅槃,这是在教理上要与原始佛教分庭抗礼了。
后出佛法不断发展教理,不得不顺便抬升佛格。举出三身四土理论,又引取他教神明的形象。本为摄他,却被他所牵连,这是无可奈何的了。随着位格抬高,一般长老所传的(原始)行法便逐渐脱去光环。
各个部派从不断传出的本生类佛传中,找出菩萨修道的方法,归纳出成佛的大行──波罗蜜多(“到彼岸”)。说一切有部立四波罗蜜多,赤铜鍱部立十波罗蜜多,法藏部立六波罗蜜多──布施、持戒、忍辱、精进、静虑、般若。
菩萨发心成佛,而尚在修行阶段。佛的圆满福德智慧,是在修菩萨道的亘古过程中长期修集的成果。说一切有部说要经三大阿僧祇劫,被后人批评。佛之功德无量,怎么会有固定时限呢?这是说明行愿的无尽。
原始佛教以缘起说为核心,生死轮回与涅槃解脱,同成立于最高的缘起法则。不过叙述缘起,多在先后因果相依的事上说,故以缘起为有为,以涅槃为无为,这才使缘起与涅槃不自觉得对立起来。
大乘说“生死即涅槃”,又说“色即是空”,指以空性、真如、法界等异名的涅槃,是不离一切法、即一切法的。涅槃超越凡情,没有能所相,没有时空相,是不能以心思语言来表示的。不同于原始佛教的“世俗谛”,大乘注重胜义法性的契入,所以能不离烦恼、不执烦恼,于生死海中长久利益众生,以圆满一切智──无上菩提。
原始佛教重在解脱,所以圣者入涅槃,不能成为偶像,不落神教俗套,不能满足世俗的迷情。而大乘佛法的无住涅槃,是超越而又内在的;不著一切,又不离一切。仿佛在在处处,又无比妙胜,这是温暖与亲和的。这样的境界,对众生来说,是容易作为理想信仰而存在的。
大乘行者的超凡修验,结合了佛菩萨普化无方的信心。大乘佛法在重深智的主流下,通俗普及,以信为先的方便道得到广大市场。高深与通俗的统一,似入世而又神秘化,终于脱离原始佛法而独显大乘特色,终成一种趋势。
为法为众生,舍命舍自身,发无限精进心,却不求速成──急求自己解脱,而要在无尽生死中不断从利他行中完成自己。此菩提道无比伟大,且情绪饱满,受到内外弟子的赞仰,形成大乘的洪流。(直接导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精神,这是大乘佛法何以最终发扬光大并成功传入我国的根本原因。)
持平而言,大乘佛法是对原始教法的继承与发展。原始佛法的本质,是直接面对真相的,而且生起出离心,以此动力实现解脱,这是一切佛法的核心。大乘基础于解脱学本质,用负面表列与正面表列的不同手段,用菩提(慈悲)心摄持出离心,悲智等持以长期实践于六度四摄。总之,原始的三印四谛是直击烦恼的,后出的中观唯识是迂回的,最后的密教则是曲线的。
佛教诞生在印度,那是对抗婆罗门体制社会的沙门阵营中的佼佼者。他采取中庸之态度,运用“缘起”之慧观,对世间引起内心深处的烦恼,予以有效斩除。这是完全个人化的实践技巧,并非群体性的活动。出于先天特质,佛陀对外传教,形成一股潮流。
由于文字的局限性,灵活的经验教法固化为教条的文本。随着行家越来越少,佛教不免僵化。在不断的流传中,出现了大乘佛法,印顺导师说:“主要的推动力,是佛涅槃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
这是内在的与情感的需要,想象成分居多;离释尊的时代越远,想象的成分也越多。从最初的遗体──舍利的供养、遗迹的巡行,以表达对释尊的信敬与思慕。又不断流传出“本生”、“譬喻”、“因缘”类经,描绘佛及过去生中菩萨行的伟大。
佛所证之涅槃,并非神教所说“神”似的存在,但一般信众确实见不到佛了,不免内心怅惘。避免教条、态度自由、重于理想的大众系说:佛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寿是无量,十方世界现在有佛。这多少满足了人心,大乘佛法应运而成。
释尊所说的佛法,开示了“无我”与“轮回”的真相,统一于缘起,实现究竟解脱之涅槃寂灭。这是不落有无的,也不是意识语言可以承载的,这是只能自修而自觉自证自知的。「佛法」从缘起入门,而以菩萨大行为主的「初期大乘」则是直显诸法的本性寂灭。
印顺导师说:“诸法本性是无二无别、无着无碍的,在‘佛’的怀念中,传出一切众生有如来(胎)藏,我,自性清净心的‘后期大乘’经。这样,‘正法’由缘起论而发展为法法平等无碍的法(本)性论;又由法(本)性论而演化为佛性(如来藏)本具论;再进就是本来是佛了。这是佛教思想发展中,由法而佛的始终历程。”
佛法甚深,一般人难以受学,为了方便普化,施设六随念法。使怯弱的人,在恐怖、苦恼或病重时,能内心安定,不失善念,这有点近于一般宗教了。由此便借用外来文艺手段,造出佛像来,从重法导向重佛,成为滥觞。
想扩展谈谈汉传佛教中的“菩萨精神”。在印度的佛教,按照佛陀教导的方法,达到佛陀所证的涅槃。后出佛法由于未曾见佛的遗憾,也基础于宗教性格的善良,放弃自己登岸的机会,来回不断“摆渡”,以济世人。这一思潮进入汉地,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所谓“士大夫”们产生共鸣,以至于忽略了菩萨本身是智慧具足的前提。没有能力,没有方向,居然还要开渡船,那就是胡闹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