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媳妇

作者: 刮胡刀片 | 来源:发表于2017-09-14 19:30 被阅读0次
    娶媳妇

    过了正月十五,日子便琐碎起来。

    当沉浸在对鞭炮的无限回味中还不能自拔时,我们这些野孩子就被村西北岭学校朝东向的大门收了去。手里没有银角大王的那个邪恶葫芦,老师们却喊了每一个人的名字,只一声,大家便满脸苦痛地化作一缕白烟,瞬间没了,进了一个个鸽笼似的教室里,被迫进行苦苦地修行。

    一天中午放学,我和小鱼蛋、黑蛋一边抱怨在学校里受到的各种折磨一边百无聊赖地往家走。刚到赵家胡同北头,远远地看见东边三牛家大门口处一片通红。乌压压的一大堆人吆三喝四地围在那里,正张牙舞爪地起哄。那堆人都拢在三牛家门前用两根杆子架起的一大床红毯子前面。红毯子中间贴了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面前是一张枣红色八仙桌,摆了几盘苹果、果子(方言,花生)和花花绿绿的糖块儿。一个四四方方的栗色的端菜盒子里也装满了果子、糖块儿,还有很多散开了的香烟,被一个叫胖墩的大野孩子看管。我们小队四个毛楞楞的年轻小子分别扛着一根长竹竿,杆头上挂了一串红红的鞭炮,大概得五百头(方言,指一串鞭炮的个数),都耷拉到地上躺着!三牛家娶媳妇?怎么没听三牛说过呢?小鱼蛋嘟囔着,我们立即飞奔了过去。

    老家一带要是哪家娶媳妇了,那可是全村的大事情,至少得全小队的老少爷们一起出动。在我们小队,小队长武全干了多少年的干部就当了多少年红白公事的大总管。只要是赶上了这种大型活动,提前三两天,当事的户主就会提溜着烟酒去他位于南菜园西围墙西的家里坐坐,给他奉上一颗带过滤嘴的香烟,点上,报告一下操办这次公事的大体套路和想法,主要得说明白能花多少钱,是大办还是小办。白公事看大小三日。喜公事时主家就必须向武全队长说明白规模。其实,不用主家说得太细,武全心中早就有数,这些年的小队长不是光占了茅坑不拉屎,哪家的底细、称多少钱他基本上门清。后来,遇上谁家摊上公事了,去他家送东西请总管,更多的成了一种形式。在我们小队,别人也干不了。大嗓门的武全个子不高,红脸膛,天生的一副狮吼功,曾经把正在祸害别人家白菜窨子的黑蛋当场吓得跌进窨子里。也真就奇了怪,无论是谁,只要站在他面前,个子再高、嗓门再大都会变成弯腰点头,并低声下气地连连称是。我曾经非常羡慕村里小队长这样的干部职位,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当一回小队长,哪怕是耀武扬威一天也成。武全有一个比较个性化的姿势,只要站在人堆里,全身就会立成稍息姿势,把右脚使劲往前伸,头后仰,给人整体感觉就像是某位伟大领袖站在那里。

    还没到三牛家门前,我们就看见武全小队长从大门口里面蹦了出来,嘴里大声嚷嚷着:新媳妇马上到了,新媳妇马上到了,别瞎晃悠,认真点!一扭头,他冲那四个鞭炮手喊:都提起精神头,准备放了。所有人在他驱赶下立即安静下来,各司其职。放鞭炮的赶紧擎起了竹竿。点芯子的立即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中。端果盘盒子的胖墩也准备起来,把那个栗色盒子放到头顶上。其他人在三牛家门口出来进去地忙着。看热闹、帮忙的娘们都紧攥着自家孩子的手,“嘁嘁喳喳”地围在胖墩周围,就等着抢了。大家都眼巴巴望向供销社那边,因为新媳妇是西边赵家庄的,迎亲的新郎官大牛肯定会用一辆崭新的白鸽牌自行车载着她从那边来。

    赶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和小鱼蛋、黑蛋也都看见人群里各自正四处顾盼的娘,招手后纷纷各找各娘。刚来到娘身边,她顺手就塞给我一块喜糖,让我先嚼着过过瘾。我很感激她,却更惦记那个果盘子里的好吃的,就拼命往人堆前面挤了过去。

    没过几分钟,随着“叮铃铃”清脆的一片铃铛声传过来,穿着一身青色涤纶布新褂子裤子的大牛喜气洋洋地飞驰而来,后面载着一个满身红底大花的新衣裳的小媳妇,一块石榴红的围巾盖在头顶上,看不见模样。迎亲队伍准确无误地冲进围观人群自动形成的胡同当中,还没停稳当呢,那四支五百头的鞭炮便“咣当咣当”地欢腾起来,震得地皮都一颤一颤的。新媳妇姿态万千地下了自行车的后座,与大牛站到那块贴了喜字的红毯子前面,一派幸福旖旎的光景。这时候,举着果盘盒子的胖墩突然甩开了胳膊,“哗啦”一声,盒子中那些糖块儿、果子、香烟像瀑布一样洒向四周。人群顿时失控,大人孩子全一窝蜂地趴到了地上,玩了命地争抢。“哈哈哈”“哎吆哎吆”的声音闹哄成了一锅粥,甚至有几个野孩子接班人因为太小、没力气,被挤倒在人们的脚底下,差点造成踩踏事故。好在大部分人都能控制住自己,在最危急的时刻能够眼疾手快地护住他们。武全有些急眼,狠命地骂着什么,可惜在这种时候是没有人听他命令的。

    四五分钟后,地上的东西被一扫而光。踩碎的当作了一片狼藉的注脚。

    婚礼正式开始。

    村大队会计兼保管员王胜是大牛二牛三牛的二大爷,是本家,理所当然的成了证婚人。这个待遇在一般人家还是享受不到的,隔着一级干部,去请大队的主要领导出面念念证婚词、讲几句话不是件容易事情。这不是烟酒的问题。所以,武全在大部分场合里既当总管,又当证婚人,很忙。但是今天这个公事,他相对轻松了些,婚礼上只管站在大队领导身边傻呵呵地笑着,听那些例行公事的祝福话语。此时的大牛像喝了一罐子的蜜,只会咧着嘴笑。三牛完全变成了人来疯,放学时没见到他,现在他仿佛成了全村最高兴的野孩子。大哥结婚,就像他也娶媳妇似的,见了我都爱搭不理的。我真想上去给他一个大耳光,让他清醒清醒,他哥的喜糖他就是抢到了也该与我平分,怎么说这也是他家办喜事啊?!真是没治了!小鱼蛋悄悄与我商量,哪天找个机会一定要教育教育他。

    大队领导王胜戴上一副黑框老花镜好歹念完了证婚词后,大牛的父亲也啰唆了几句,然后就是一帮子小青年一窝哄上去让大牛和他媳妇搞一些啃苹果、分瓜子等各种意图让他们当众亲嘴的小把戏。村里其他小队的闲人、附近邻里及路过的外村人也都瞅空过来看热闹,跟着人群大声地起哄。急着回家做饭伺候学生的女人们有的领着孩子回了家。在大牛家帮忙炒菜、端盘子的人们则在武全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干着分到的活络,每每走到大门口外时,还不忘腆着个笑脸看看,偶然地吼上一嗓子。小鱼蛋、我和黑蛋等野孩子还要等着新媳妇进洞房之后去抢八仙桌上的糖块、果子,还要跟到洞房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抢到新媳妇坐床时从新被褥底下翻腾出来的栗子和大红枣等。还是比较忙的,谁让我们赶上了呢?娘看我死活不走,就吓唬我几嗓子后自顾自地回家了。我说,你先回家吃饭吧,一会儿我就回去,下午还上学。

    新媳妇进了洞房,会有很多仪式要进行。

    新郎官大牛要先踩着炕头前用红纸包裹了的新砖头(听四大娘说,以前都要用一块木头墩子,现在不好找就用红砖头替代)到炕上转着圈地踩被子,左三圈右三圈,公鸡踩窝母鸡下蛋;新媳妇上了炕,不能急着去坐床,必须先披着婆婆的花棉袄待上几分钟,然后再由婆婆披上这件棉袄,怀里抱着媳妇上炕前踩着的那几块砖头急匆匆地走,包砖头的红纸里会放一些栗子和大枣,就等于期盼着新媳妇过门之后早生贵子,“抱抱墩子,生个孙子”。还有,新媳妇坐床时屁股底下的新被褥四角肯定暗藏了很多的栗子、果子、糖块和红枣,这是风俗,也就是希望她来到这家之后抓紧生出一个大胖小子。野孩子们眼瞅着的就是这些东西了。遇到大气的人家,这些好吃的肯定会随手分给尚还赖在眼前不回家的馋鬼们。那天,我和小鱼蛋流着斜涎等了半天,也没捞着多少,倒是让三牛看了一些笑话,说我们也太馋了!

    看来,不教育教育三牛是真的不行了。

    他家也太抠门了!

    新媳妇一米六左右的个子,瘦,站在红毯子前面被小青年们推来搡去地“祸害”时,看着都比大牛高。大牛只是粗壮、结实,名副其实得像一头大黄牛。我只奇怪一点,无论怎么折腾,新媳妇头顶上的那块石榴红围巾都没被扯下来,总是半遮半掩。进了洞房了,大牛在踩炕头时冲她喊了一声,大家约略知道这个嫁到我们村我们小队的新媳妇叫赵建红。大队领导王胜在念那张证婚词时提到过两个新人的名字,可是没人在意。那会儿围观的人们几乎全都瞅着那些吃的东西,顾不上这些套路和套话,尤其是我们这些野孩子。这会儿,新媳妇稳稳当当坐定,大牛接过一根擀面杖后小心翼翼地去挑那块盖了大半天的石榴红围巾。四大娘和一些上年纪的奶奶在一旁嘻嘻哈哈地指挥。随着大牛擀面杖起擀面杖落,赵建红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哎吆,新媳妇真俊!”“两个大眼睛真好看!”“大牛啊,你个兔崽子真有福气,娶了这么一个俊老婆!”洞房里看热闹的赞叹声接连响起,此起彼伏,让这个赵建红两腮飞快地挂上了红晕,让跟着来装柜子的八个娘家人乐开了花,都“哈哈哈”地笑起来。我扭过头小声问小鱼蛋,“俊吗?嘴夹子上有那么大一颗黑痦子!”小鱼蛋吧唧吧唧大嘴,“管他呢,先向她要点糖块儿再说。”

    也是。我立即跟着小鱼蛋把右手伸向新媳妇,嘴里嚷嚷着要喜糖,像要饭似的,一点儿都没觉得害羞。在老家,婚礼上抢完糖块儿后再跟着进洞房缠着新媳妇要,肯定不是一般的野孩子,最少得脸皮厚到一定程度,虽说比不上榆树皮,但至少得像梧桐树皮,薄是薄了点儿,却也有着深深的造诣。没想到,新媳妇赵建红却大方得很,“来!上我这里来!”一开口就是个大嗓门,见我们两个已经戳在那里尴尬到无地自容、准备放弃了时,就一把抓住我的黑手,扯到她跟前,随后从身后新铜盆里抓出一大把黄皮红皮的果子糖塞给了我。“吃吧。”她接着又把一把果子糖塞给了小鱼蛋。

    “哎吆,我的天,太大方太过瘾了!这最少得十几块果子糖啊!”我和小鱼蛋乐得扭身就想跑,却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而没找到门,一头钻进七八个女人堆里后找了条缝隙终于钻了出去。

    真是意外。吃着脆甜而又满口浓香的果子糖,我们想教育教育三牛的念头慢慢被融化了,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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