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艳丽,然而终究散落
此世间又有何人可以长远
昔日的巍峨高山,今日终究还是被跨越了
凡俗如梦如醉终亦散亦醒。
——《伊吕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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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日本神话中掌管“风”的精灵,就住在浅草寺里,她在这里住了一千六百年,身世同这座古老的寺院一样悠久,因为原本的名号已经无人知晓,人们便都称她为“风姬”。
风姬性格内向沉静,平日里不喜露面,似乎常年隐居五重塔内,能够见到她的真身的人寥寥无几。风姬善用风来奏乐,在五重塔上有许多属于她的风铃,每当她操纵清风吹动风铃,清脆悠扬的铃声就会响彻在这寺院之中,声连成片余音婉转,好不动听。但每回却只闻其音不见其人,这是常有的事情。
久而久之,东京城里的人便盛传:风姬恐怕是个相貌奇丑的妖怪,因此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只好用风铃声来排遣长久的孤独寂寞。
但是突然有一天,风姬就露了脸,这实在是令所有人都大为震惊的事,那些关于她相貌丑陋的谣言也随之不攻自破——那是天子陛下前来浅草寺参拜的时候。
天子深居皇宫,极少外出,这一点和风姬倒是相像。就算他要去浅草寺,这儿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人在,因为在这一行程定下之后,整座寺院就被层层戒严起来,有香客出入也必须接受盘查。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半个月,才终于等到了天子大驾光临的日子,这一天的浅草寺完全戒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在一整个上午的寂静等待之后,中午时分皇室的车队终于莅临。
“今天要来的人,可是天照之神的后裔呢!”
风姬虽隐居五重塔,但却完全清楚外面的情况,因为她是像风一样灵巧的精灵。这一天寺院里虽然万籁俱静,杳无人烟,但是她却兴奋起来。在风姬的心目中,天子绝非常人,简直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的后裔,是她侍奉的对象。
于是午时,当皇室车队到来时,五重塔顶风铃大作,叮铃当啷,如高山流水、如珠落玉盘。在所有人都凝神聆听这美妙的声音之时,一身华美的樱花和服的风姬从塔上下来了。
这实在是个出奇美丽的女子啊,在场的不论是寺院僧人还是安保的警卫还是宫里的随从,皆大吃一惊,原来传闻中面目丑陋的风姬竟是这么一位美艳动人的小姐。天子本人倒是没有听过关于“风姬相貌丑陋”的传言,但是也同样被风姬的美貌惊着了。
直到风姬款款走来朝天子行礼,众人才总算回过味来。
天子遇见美丽的风姬自然是高兴的,但他最为欣赏的还是风姬的风铃曲,风姬邀请他上塔来参观她所珍藏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风铃,有的是刻着秋樱图案的竹制风铃、有的是晶莹剔透的玻璃风铃,有的是华美的青铜风铃,有的是彩绘陶瓷风铃……两人就借着风铃相谈甚欢,十分投机,天子一直到日落才起驾回宫。
从那以后,京城里再也没有说风姬丑陋的人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样的言论:“风姬的美丽容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连天子陛下都被她吸引呢。”
此话不假,天子从此便时常来浅草寺,找风姬说话,他们之间逐渐产生起友谊。当然,浅草寺也因此愈发禁止普通人的出入了,整座寺院是越来越沉寂,简直快要变成皇家园林般的存在了。当然,天子对此并不在意,风姬大概也不会去想这些,至于那些拿到皇室御赐财物的僧人们,自然是喜不自胜,巴不得陛下天天能来了。
直到有一天,天子日暮时分才来,这实在不同寻常,因为天子鲜少在天黑的时候出行。风姬和天子在茶室对坐,天子品着茶,便面带忧愁地说:
“日本现在正在和沙俄作战,战局十分不利……”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风姬虽看似通晓许多事,但还不是很了解战争是怎么一回事。
天子便向风姬述说了关于这场战争的情况,看样子他是太过苦闷,却又无法对身边人说心事,因此才来找风姬倾述的吧。
“什么?为了攻占一座高地便牺牲了一万多人……实在是太可怜了。”风姬听着,不禁难过地说。
天子黯然沉默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便问:“对了…你不是可以在风中隐形的吗?”
“是的。”风姬答道。这是她的一项与生俱来的能力。
天子想了想,又问:“既然如此,去刺探俄军情报应该不成问题吧?”
风姬吃了一惊,她还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她想到这其实是一点难度也没有的事情,循着风而隐形的她,根本没有任何被人类发现的可能。因此她立刻就答应下来:“去刺探情报是没问题。因为只要是风能够吹入的地方,我都去得了,不会有人看见我的。”
这一天分别的时候,风姬就交给天子一只漂亮的水晶风铃,风铃下方吊着一片薄薄的方形香木片。两人自此约定好,风姬随着风偷偷潜入俄军的阵地,想办法获得俄军的情报。一旦她得到情报,这只风铃就会自动响起,随后木片上就会出现文字,显示出情报的内容来。天子将这只风铃挂在自己的寝宫中,每回得到俄军的情报就转给战时大本营。这一切的行动既隐秘又巧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天子和风姬之间进行,除了日本军部几位级别最高的将领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关于风姬的这个秘密了。京城百姓去浅草寺祈求战争胜利时,也只会偶尔想到已许久不曾听见五重塔上那动人的风铃声了。
就这样,日本在战争中的被动局面渐渐地扭转了。
在夏天逐渐来临的时候,风姬又在浅草寺里和天子见了一次面,因为风姬总是忙着收集情报,天子呢,也有数不清的公务要处理,两人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未曾见面了。
两人先是闲闲地谈着话,话题很快又转到了这场战争上。只听天子自语般低声说道:“日本海军将在对马海峡同沙俄舰队交战了。但是,日本的舰队比起沙俄来说实在太弱小了…”
“这该如何是好?”风姬担忧地问。
天子像是早已想到对策一般,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如果能在海战之中改变海上的风向和风速的话,日本舰队或许就有机会取胜。”
“改变风速和风向?陛下您是说……”
“是的。只要根据战况,将风向转为有利于日本舰队的一方,然后加强风速和风力就行。”天子这样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但这种事情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风姬为难地摇摇头:“强制改变风向,这是违背天命的事情,我……恐怕做不来。”
“朕并非命令你。如果你不愿意,朕决不强求。只是,如果能一次性取得胜利的话,日本海军就不会再有那样多的伤亡了。”天子注视着风姬,低声说。
风姬忙问:“海军的伤亡很严重吗?”
“是的。日本海军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就损失了三艘军舰,有一千多人死去。”
风姬犹豫了好久好久,她是特别心软的人,一听说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就难过得不得了。她想,这种事情虽然自己从未做过,可是听上去也不难。自己既能控制风,自然也可以随意改变风向,甚至制造风暴。因此她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拜托你了!”天子向风姬欠身行礼。
不过,他们之间的对话,全被客居浅草寺的一位阴阳师无意中听见了,那阴阳师暂时住在浅草神社里。作为法术高超的阴阳师,他深深地知道贸然改变风向这样的行为,对于风精灵而言是十分危险的,极有可能殒命。但是这件事情,久居塔内的单纯的风姬未必会知道呀。
天子离开浅草寺后,阴阳师独自来到了五重塔下。当他仰望着那座高塔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奇怪的神情来,他的喉咙仿佛被人卡住一般,发出一阵喑哑的、呻吟般的声音。但是他最终只是在塔下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
在那一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对马海战中,由于风向的急剧变化,以及风力风速的突然加强,引起了海上风暴。措手不及的沙俄舰队不得不临时改变作战方阵,结果被早有准备的日本舰队击败。这场海战的胜利也最终导致了日本在整场战争中的胜利。
可是,正如阴阳师所预料的——风姬在强制改变风向和加强风力的行动之中大大损伤了精气,又因为战场太远没能及时返回浅草寺疗伤,竟在当夜的返回途中死去了。
这夜浅草寺狂风大作,风铃也随之狂响,子时忽而全部静止。此时在那片因海战胜利而欢腾庆祝的日本国民的喧嚣声中,浅草寺像一座坟一般死寂。
沉浸在欢乐之中的东京人,并不知道那个在这儿居住了上千年的精灵已经烟消云散,更不知道他们所庆贺的胜利竟是这精灵用生命换回来的。
天子在宫中看见风铃的木片骤然变成了鲜红色,仿佛是风姬的鲜血,他终于明白那件事还是发生了——是什么事发生了呢?是这场激烈的大海战的死亡名单上,又添了一个名字,一个已经存在了几千年的名字。直到这时天子还在恍惚地想着,从今以后,他再也听不到浅草寺的风铃声了吗?
……
在日本同俄国的战争胜利之后,天子命人将风铃下这红色的木片供奉进位于东京的招魂社中,这座神社供奉着所有死在战争中的日本军人。供奉木片的牌位独立于其他的军人牌位,上面既无军阶,也无姓名,谁也不知道这个灵位究竟是属于谁的,它就这样孤零零空荡荡地竖立在这里了。
次年,供奉血木片的灵前,长出了一株血色的樱花,那樱花只用一年就长成了树,开出了花,花瓣鲜红如血,实为罕见。全东京城的人都来瞻仰这奇景,就连天子也来此赏樱。
“天子陛下,您果然会来。”
当天子来到血樱树下时,那位浅草寺中的阴阳师向他走来,并鞠躬行礼,这样对他说道。
天子疑惑道:“先生是?”
“我是曾住在浅草神社里的阴阳师,我知道那位风精灵所做的事情。”
天子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屏退了左右随从,那阴阳师幽然叹了口气,道:“天子陛下,实不相瞒,当初我无意间听了陛下和风姬的对话,那时在下就已料到风姬会遭遇不测,果然……”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不阻止这项计划呢?”天子反问道,“身为与灵体交通的阴阳师,在熟悉的精灵遇到危险之时却只是袖手旁观,这是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吧?”
阴阳师沉吟片刻,说:“唔…这是因为在下也希望日本能赢嘛。”
天子半晌无语,他缓步走到那株樱花树下,隔着斑驳的花枝望向那没有名字的灵位,许久才低声道:“原来是出于这般私心…”
“天子说的是。不过,说句罪过的话,陛下不也一样是怀有私心的人吗?”阴阳师顿了顿,又道:“我同这风精灵算是相熟,她的消亡可真是令人难过啊。”
“朕同样为她伤心不已、万分遗憾呀。”
“这可真真是自私之人说的话了。”阴阳师虽表面上连连点头称是,心中却这样暗想道。但他自然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况且他也早就猜到——作为天照之神后裔的陛下,又怎会不知道对于风精灵而言最危险的禁忌呢?
天子沉默地伫立原地,观赏着这血红的樱花,他似乎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风姬,那一身华丽的樱花和服,也同样是这般鲜红鲜红的。当初春的清风拂过,那红色花瓣便纷纷扬扬地飘下来、飘下来,直到招魂社中所有军人的灵位上,都染上了那抹鲜红。实在没有比这更震撼人的美丽了。
“小小的牺牲而已啊……”欣赏着这等奇景的天子,也终究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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