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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哥儿,你莫要恨。”
我醒的时候天还没太亮,老泡堂四周一片阒寂,偶尔有几只迎春的鸟雀扯开了嗓,声音并不大,我走下床,推开竹条拼接的大门,门头那片春菊已经开了。
我点了一根螭虎镶金白玉烟斗,烟丝是北方产的,后尾又劲又醇,这种名贵的物什,衬着平日朴素衣着,看起来不大般配,但都是伺候人的东西,好的次的,在目前来看又有多少分别。
北狄的风有时很烈,东风从格勒沙漠吹来,带点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味,敬之舞刀,衣角便随着风一齐翻飞,很是潇洒。敬之练刀从来不带刀法,其实是谱已然失传,不知被那个道听途说的老叟拾了去引柴,老泡堂里,迎来送去多少浮沉过客,小小一方泡堂,从不缺少侠气。
舞了一会儿,他把刀竖起,撑在地面,眼皮一翻,扮成踽踽盲侠的模样,每日开堂,敬之总要扮成这样说一段江湖闲话,一般是为了招徕,今日尚早,这样的方式是想逗我乐,他知道我又是被梦惊醒的。
中堂奉着的那把灵鬼刀落了不少灰,我很久没去擦拭了,敬之看不大下去,抽去我脖颈横着的那条麻帕亲自动了手,边擦,还数落
“沛哥儿,太懒要不得喽!”
敬之不是北狄人,父亲早年南征北战,从一只奄奄一息的矮脚马旁边拾回一名孤儿,大个子,黑红脸庞,为人忠勤宽厚,那时候我们还是差不多的年龄,一晃十几载,都快到而立之年。
我把烟斗绑上腰带,光着脚进了中堂,老泡常年水汽蒸腾,伙计都习惯光脚,我也很习惯了,敬之看见,两道剑眉一横,又开始絮絮叨叨
“沛哥儿,无礼要不得喽!”
这两句话听了不下八百遍,我嘴上应着声,视线却停留在被羚角架着的那件铁器上,三月初三,今日是父亲的祭日,原来八载又已经过去。
父亲的坟安置在阳城边畿的京洼儿旁边,没有灵主,没有墓碑,当年只寄给方家远亲一封书信,托给人打点,不过是一抔黄土,便草草埋了。
时间是三更,我睡得并不安稳,方府上下灯火通明,敬之推开门,开了火急火燎的嗓,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刀,我认得那是父亲几乎寸步不离的灵鬼刀。
方明远一生爱刀,更致力创建御敌刀法,在其过世以后,他钟爱那把灵鬼刀不知去往何处,坊间只留传一本《廿一合法》。
此刀法不谈五行佛儒,不谈荒经溯源,唯以个人亲身体悟,用毫端血泪,终凝结成书。
我在东林间躲了大半载,整日饮酒游荡,不束发,且敞衣,给山里的孩童扎一只飞得极高的风筝,给赤河边洗衣的女人唱越人歌,有老有少,年龄我都不太在乎。
有一日醒得早了,我又寻着河道独自引吭,看见赤水内猩红泛滥,据说是赵苍梧求胜心切,派一列精兵潜伏赤水南岸,征天大军连夜赶制竹筏,凌晨时分全军渡河,对岸残存的敌军措手不及,万里将军秦广修便领军自刎,满河浮尸直奔赤河下流,大雨倾盆,兜头冲刷满地血迹,少昊的猎猎皂纛终倒在雷电的惊劈之下。
一个王国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根系也被帝国消灭了。
赵苍梧终归完成了他大业,阳城内门阀几家,却各自心怀鬼胎。
一直跟着赵苍梧的那个方明远呢?魏家说道。
不服军令,反意昭昭,半年前已引咎自刎,此等逆子,留下便是我阳城之患。李家说道。
沛哥儿,你莫要恨。敬之叹了口气,继续转过头去擦那把已经封刃的灵鬼刀,这个动作他重复了无数遍,却从来不觉得累。
那时候我眼内有青骓嘶吼,灵鬼开刃泣血隆隆,脑海全是父亲音容笑貌。
靖和七年,北狄北伐少昊,方明远随帅赵苍梧连夜出征,持灵鬼,驾青骓,披袍挂甲,先收雍州,次夺益水,一路披荆斩棘,血刃无数,远将军威名震慑贼胆。同年末,众军凯旋,绒甲加身,迤逦过市,把酒当歌。长乐楼内,座次有别,莺歌燕舞言笑晏晏,推不脱一坛崆峒酒,闻不见四面胡笳声,三杯下肚,竟已熏熏然,恍恍惚,不分日月,难辨星辰,青衣袖底,鹤红和黑蝎兑成最烈的毒。
流湍高堆,风折秀木,如何不恨?
权贵构陷,亲父蒙难,如何不恨?
隐姓埋名,苟活一隅,如何不恨?
恨能将这一池暖水化了仇人血,恨能操戈竖旗兵刃相见,恨能祭堂前泣血灵鬼英魂!
“——吾儿休要寻仇!”
那句遗言被递进耳,眼底是一片怵目刿心的红,却始终没有流泪。
我把风筝扎上,敬之也摆净了那方麻帕,就拿来笔墨,风筝上又提了四句诗。
风筝飞了,敬之把诗记下,又念了念
半方幽室画本还,边关羚角置中台
阳城白塔藏忠骨,地籍灵岩说将才
敌破功成魂仍战,霉苔护冢已八载
今日又闻春风起,老泡堂前蓬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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