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我如愿考上县重点高中，我迷上了篮球场上穿10号球衣的背影，我开始有了花季少女初生情愫的秘密，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会把一切想法向我的守护天使 —— 外公倾诉，而是把所有情绪、忧伤、隐忍不能发的情感诉诸于笔端并藏于一篇又一篇的日记及稿件诗文里。
这是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总以为永远有永远，总以为守护你的人会一直都在，而自己想守护的人，也会一直存在于暗生情愫的笔端里…… 直到，直到那年冬至的下午，我放学回家，家里哭声一片，我循声而去，竟悲痛地发现，那个自我童年起，便一直守护我鼓励我，与我一样天生自卑自带忧郁气质的我的守护天使，已驾鹤西去了。
我失了魂落了魄般地躲回自己的小房间，想要寻找依靠，却悲哀地发现，从此以后，除了我自己，我真的无依无靠，那些外公守护我的岁月片段，如漫天大海般向我涌来把我吞没。
我的外公
七岁的时候，我来到外公家里，敏感的我感受到家里的暗涌，自卑开始在血液中流淌。外公摸着我的头，亲切地对我说：“不用去理那些妇人之见，你做好自己就好。我跟你一样，从小就被父母丢在祖父母身边，我的父亲就是你太爷爷在泰国打天下，我的母亲就是你太奶奶早早离开人世了，我是家里的老大，从很小就要帮助祖父母照顾家里，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父爱母爱，这样对比起来，你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原来，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外公，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我并教我如何去适应新环境。
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后，发现自己发烧了，父母不在身旁，家里的大人都还没下班，我悲从中来，突然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人要，于是，便背着书包，鞋也没脱，蜷缩在外公的床上，默默垂泪，哭着哭着，便睡着了。我不知道的是，全家人那天发疯一样四处寻找我的下落，最后，外公回房间，准备换身衣服外出找我时，发现了那个已睡得不省人事的我。他心疼地抱起了我，冲去找医生，为我打针给我喂药，不断地说，没丢，没丢，好在没丢，我的好孩子，我的傻孩子。那一刻，我知道，我是有人要的，至少外公是要我的，从此，我便把外公当成了我的依靠。
而外公也的确像他所说的，他跟我一样，一样的自卑，天生自带忧郁气质。外公很高很瘦，其实年轻的时候是帅哥一枚，然而因为自己的父亲有资本家的背景，在文革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无法挺直腰杆抬起头，直到他进入县红十字会工作，并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他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了。但自卑与沉默始终伴随他的一生。
是相同的气质，使我们祖孙俩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与最亲密的伙伴，直到我开始有了秘密的十六岁。
记忆中，每天放学后，我都坐在外公的身旁做家庭作业，外公读他的报纸与杂志，他偶尔指点我的作业，我偶尔请求他分享他看到的奇闻异事；晚饭后，外公会用自行车载着我穿越街道小巷，飞奔至乡间田野，教我唱民谣与潮剧，看日落与晚霞，识田间作物，听大自然的声音，最最无法忘却的，是外公带我进电影院看了《少林寺》，从此，李连杰便成了我童年时期的偶像。
这是我童年唯一的一段可以称得上是快乐与自由的时光，用以抵抗那漫长而忧郁的童年。
我的守护天使
后来，外公退休了，因为患了脉管炎和帕金森氏综合症，他不得不从他热爱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突如其来的疾病与工作成就感的缺失，使他变得更加地沉默寡言。收音机与电视机在这个时候便成了他的新朋友，因为他颤抖的双手已无法拿好报纸、杂志甚至药品的说明书。
有一天，我兴奋地告诉外公，说最近有部电影很火，叫作《妈妈再爱我一次》，很多人都看哭了，我们要不要一起看看，赌赌看谁先哭。外公笑着摇摇头说，哪有男人哭的道理，你是想我调出电影台陪你看电影吧（那时外公时刻控制着电视遥控），小机灵鬼。于是那天下午，我与外公一起看了那部电影，当看到母子相认，《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不断唱响时，我听到了身旁低低的抽泣声，我转过了头，看到外公哭得不能自已，看到我在看他，他忙把脸背了过去。我赶忙起身拿纸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水，还故意调侃他说，你看你看，你输了，你先哭了。他破涕为笑，略带羞涩地说：“我也想我的妈妈了，我快记不起我妈妈的样子了……”那一刻，我哭了，母爱是永恒的，不论你是年长还是年幼，差别只是，年长的人会隐藏对母亲的情感并深埋于心底。我抱住了哭泣得像个小孩的外公，安慰道：“不怕，不怕，我去拿太奶奶的照片给你，你不会忘记妈妈的……”
从那以后，我仿佛看到了外公心底深深的苦楚，我发誓换我成为他的守护天使。于是，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后，我为他读书、读报纸，与亲人朋友的往来信件，还有药品的说明书。后来，我爱上了写作，我的所有投稿的文章，他是我第一个听众，他说文章修改得可以了，我才把稿投出去，然后他便守在收音机旁边，替我留意播出时间，为我记录播放的时间和次数，这段时间，我们仿佛成了战友，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他渐渐地不再郁郁寡欢，我也渐渐地有了自信。外公最自豪的，便是每当有亲戚朋友来看望他时，他会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们家出了一位作家，让大家回家都听收音机，为我打广告。
再后来，外公的病情加重了，在一次打完封闭后，突然地就半身不遂了。那一年，我刚刚中考完。那一年的暑假，我听从医生的指示，学着外婆的手势一遍又一遍地为外公的双腿按摩，我们都在期待奇迹，也许能重新好起来。我依然读书读报读我的文章，分享我的喜怒哀乐，只是地点从客厅转移到外公的床前。此时的外公，更加自卑了，他觉得自己成了全家人的累赘，不愿意见人，也不愿意沟通，整日整日听着床前的收音机打发时间。有一天，医生看过外公后说，如果不出去晒太阳，不接触地气人气，情况会更坏，让家人想办法让他活动活动。于是，全家人轮番上阵做他的思想工作，最后，他被我说动了，我说：“外公，我用轮椅推你出去，我们不去人多的地方，就只去我小时候你带我去过的乡间田野，再看看日落，你再教我认识作物，听听虫鸣鸟叫，好吗？”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我用轮椅推着外公走出家门，起先，他总低着头。转过街角，遇到了一位他曾经的同事，那位爷爷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鼓励他一定要多锻炼，相信一定会好起来的；再转过街角，遇到了他的好朋友，这位爷爷说，以后我每天也来陪你晒太阳；再转过街角，又遇到了外公的结拜兄弟，他说，老头，今天表现不错，要每天都这样…… 我看到外公渐渐卸下心防，开始绽放出慈祥舒心的笑脸。我们来到乡间田野，外公开心地分享着他的心情，发现这儿那儿与当年带我来看时有了什么不同及变化，最后，他发现，最大的变化，是我，他的外孙女，从当年的黄毛小丫头变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以及他眼中很厉害的小小作家，他讲得是那样地神采飞扬，仿佛忘了病痛，忘了自卑。可惜当年还没有智能手机，如果有，我多么多么希望，我能把他在日落与微风中，嘴角上扬的样子拍下来，那将会是我用一生都要珍藏的最美丽与幸福的画面。
陪伴
再后来，外公病情又加重了，即便他已经变得想外出，但实际情况已不允许他外出了。而我也升上了重点高中，除了课业开始繁重以外，我开始有了不能为外人所道的青春期的秘密，于是，除了早上上学前及下午放学后，我会到外公的床前问候与读报外，更多的时间，我把自己锁在小小的房间里，写我的日记与诗文，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个我曾经的守护天使，正在一天天地离我远去；我更没有意识到，那个用轮椅推着外公在乡间田野散步的暑假，竟是我们祖孙俩最后的快乐幸福的时光。
直到天使飞走了，我才知道，这世间没有永远，在十六岁的这一年，我第一次体会到天塌下来的感觉，从此，不论我快乐还是难过，转身再也找不到我的守护天使，我再也没有亲密无间的朋友，以及互相扶持的战友。我恨自己为什么要有青春期的秘密，为什么会那么不懂事，为什么不能争取多点时间，陪在守护天使的身旁，与他一起抵抗那段与疾病作最艰难斗争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
从此，我锁起了青春期的秘密，所有的日记，成了我一封封写给在天国的外公的信，我说，我要振作，我要独立，我要努力读书，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成为外公的骄傲，我要去他梦想去的北京、上海、广州还有外国，去看他梦想见到的繁华盛世，经历他没经历过的痛快人生……
是的，外公，我的守护天使，今天的我都做到了，你在天国，都看到了吗？
天国的阶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