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平凡人与一个千佛国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我觉得,喜欢一座城市,也同此理。
敦煌吸引我的地方,不仅在于其独特的外在之美,在于沙泉相拥共生的旷世恋情,更在于在此交汇的欧亚文明,留给后世的悠久、精美、厚重的人文底蕴。其代表作就是位于三危山下、大泉河畔的千佛洞窟奇观——莫高窟。
西北行(四)(一)
知道莫高窟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应该比身边我家小妞的年纪还小一些吧。想到即要与她见面,我的心兴奋得有些颤抖。因为没有提前网上预约,我们只能持应急票参观。一路辛劳,只盼这顿压轴大餐,谁知却被“一碗方便面”给敷衍了。
令人沮丧的还在后头。游人太多,排队太长,又没有解说,看了也不太明白,我和我家小妞失去坚持的耐心和勇气,看完两个洞窟后,果断决定撤离。千里迢迢地来,数小时的等待,只换得匆匆一瞥,我有些不甘。正如赴约朝思暮想的恋人,刚见上面,还没看清对方容颜,就得转身离去,这是怎样的一种不舍和挂念?
从敦煌回来,仍然无法释怀。利用假期的最后两天,我点播了六集纪录片《敦煌画派》,又从当当购来《敦煌,众人的召唤》《敦煌壁画复原图》等书籍,总算解了我对她的心头之憾,也收获了在现场不一定能看到、感悟到的另一个发现她的角度。
西北行(四)与我国其他三大石窟相比,莫高窟的独特在于她的平民化。洛阳龙门、大同云岗、天水麦积山石窟的最初开凿,都有着深厚的皇家背景,莫高窟则发端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乐僔。
公元366年,那个傍晚很普通,火烧云把天空映得通红通红。茫茫大漠之中,一个清瘦孤单的身影艰难前行。沙海,余温未消退。四周,没有一丝风。“西方还有多远?”一路跋涉而来、云游至此的乐僔停下脚步,想辨识一下方向,擦擦面庞的汗。就在这时,透过沾在睫毛上的汗珠,他依稀看到不远处的山上,似有万道金光,壮如千尊佛陀。“难道是幻觉?”他赶忙又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没错!就是金光、大佛!他忘了饥渴,匍地膜拜。
他相信,这是佛祖给他的启示,这里必是一个佛缘善地。他决定留下来,在三危山的崖壁上,开凿出第一个洞窟,长住于此苦心修行。之后第二个、第三个,第一代、第二代僧人陆续来到这里,他们委身于崖壁上一个个不足一米高的逼仄洞穴,在肆虐风沙中坚持着对极乐世界的追寻与礼拜,冥想有一天终能成佛。
西北行(四)后来,随着佛教的发展,当地达官贵人、望族富户开始出资开凿洞窟,供养佛事、歌颂功德。于是一批画师来到这里,他们频繁出入洞窟,在墙上作画,在窟中塑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经五朝、纵横千载。他们用五色画笔布下万千世界,用枯枝沙泥塑起千佛之国。单调黄色崖壁上有了斑斓交错的色彩,寸草不生的戈壁中耀出信仰的光芒。
2400多身彩塑、4.5万多平米壁画,可创造这一伟大艺术奇迹的画师们,绝大多数都没留下自己的姓名。也许本就籍籍无名,也许只是迫不得已,也许早已淡泊声名,他们来此作画塑像,只为在乱世中求得一隅片刻安宁,只为靠手艺挣薄酬养家糊口。受雇于人,哪还有资格留名?画的是佛家故事、东家功绩,又岂能随便留名?
千年光阴在洞窟前那片戈壁上悄然流逝,这些平凡的无名画师创造的艺术奇迹却千年不朽。
1907年藏经洞(翻拍自《中国国家地理》)(二)
到了莫高窟,还有一个平凡的人,我不想面对,却又不能回避。莫高窟因他而为世人知,也因他而遭到浩劫。这个人叫王圆箓,是个看护莫高窟的道士。我一直纳闷,佛教之地怎会由道士来看护?也许这就是注定的劫数吧。
1900年6月的一天,王圆箓不会想到,打开藏经洞的那一刻,他的一生就与罪过、屈辱绑在了一起。此后,经他之手,数以万计的珍贵文物背井离乡、流落海外,成为我国学术史上永远的痛。余秋雨在他的《文化苦旅》中,把王道士骂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民族败类。王道士真的如此不堪,真的该为那个千古罪人吗?
西北行(四)当年发现宝藏后,王圆箓做了他应该做的事。第一时间向地方官员报告,还拿出其中一些经文送给他们,指望能够得到政府重视,拨些银子供修缮之用。他甚至还冒死给慈禧太后写过信,可那时老佛爷正被八国联军赶得到处跑呢,哪里又顾得上这些芝麻事?“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他满腔热情,得到的是无视、不屑、冷漠;他四处奔波,得到的却是表态、推诿、徒劳。一番折腾后,王道士的心凉了。
七年后的初夏,一个叫斯坦因的外国人来到了莫高窟。他在师爷蒋孝琬的帮助下,用玄奘信徒的身份、用取回经书是为到佛陀故乡弘法的故事骗得王道士的信任,又用40块马蹄金从他手中买走了29箱写经、绢画和丝织品。据说,王道士还留了个心眼,专门挑了一些破旧的给斯坦因,可他哪里想到,破旧可能意味着年代更久远、更有价值!
现存于大英图书馆的部分流失文物(翻拍自《中国国家地理》)后来,对这桩买卖中两个中国人,斯坦因有如此评价。他说王圆箓:“将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这个已经倾颓的庙宇的修复工程中……将全部募捐所得全都用在了修缮庙宇之上,个人从未花费过这里面的一分一银。”他说蒋孝琬,是“不知道自己国籍的对主人像狗一样忠实的人。”“在我探险过程中他做的最大贡献,就是在敦煌的千佛洞与王道士周旋……使我成功带走了我所想要的一切宝物。”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余秋雨不骂蒋师爷,却骂王道士,是不是骂错了人?王圆箓卖这些文物给斯坦因,是他多方求助失败后的无奈之举。要说有错,那也是错在他的承载超出了其眼界、知识、能力的范围。
枯水期的大泉河,在烈日风沙里苟延残喘。岸边那座白塔是王道士的葬地。八十多年来,孤苦地立于荒漠之中,可南来北往的风,怎么也吹不去他满身的尘沙。
西北行(四)(三)
这次来莫高窟,还有一个收获,就是知道了一群人。正因为他们,莫高窟才焕发出新生,向世人露出新的容颜,他们就是敦煌研究院里那些研究者、保护者、守望者。
自上世纪四十年代始,他们相继来到这里,为挽救千年文明,做出各自努力,甚至献出了一生心血。他们如三危山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光芒微弱但足以把莫高窟照得通亮。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作者常书鸿,当年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最著名的中国学生、油画大师劳朗斯的得意门生。然而一切都源于一次注定的邂逅。那天,在巴黎街头旧书摊上,一本伯希和(如斯坦因一样的盗贼)的《敦煌石窟图录》震撼了他。没想到千里之外的祖国,竟有如此精美的艺术瑰宝,他决定回国。两年后,他几经周折,终于到了素昧平生却魂牵梦绕的敦煌,一住便是40年。为了敦煌,他放弃了在国外优渥的生活、已经取得的学业、看得见的闪亮前程;为了敦煌,他不得不放开妻子的双手,满眼泪光看着她离开,从此家里一切变得冰冷;为了敦煌,他甘愿把自己的艺术风格、个性追求藏起来,谦卑虔诚地进行壁画临摹,用心体会千年前那些无名画师的精巧构思与喜怒哀愁。但正因为有了常书鸿,敦煌再度震惊世界,开启出一个崭新时代;正因为有了常书鸿,许多年轻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并留了下来,续写敦煌的精彩。常书鸿如莫高窟前的一颗流沙,因缘被风吹来,却再也没被风带走,而是和着岁月,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戈壁荒漠、这座人类艺术殿堂。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作者如常书鸿一般,甘与清灯孤壁为伴、甘与大漠风沙为邻的人,在这里还有很多很多。段文杰,他原计划如张大千一样,到敦煌学画几年回家,谁知道一去就是一辈子,即使生命到了最后,往事在他脑海渐渐褪去,但“敦煌”这个名字他却念念不忘;史苇湘、欧阳琳,这对夫妻如苦修的僧人,青春、岁月在漫长的壁画临摹中消逝无怨无悔,退休后移居兰州,仍然过着在敦煌时的生活,每天最主要的事是临摹壁画;李伯贞,中央大学高材生,曾和徐悲鸿同时在同一美术馆举办过画展,到了敦煌却放下画笔,拿起了相机,甘愿为他人作嫁衣,直到退休后才重新拾起画笔;李其琼来之前,她是知道敦煌的苦是什么样的,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彭金章、樊锦诗,婚后两地分居19年。樊锦诗在敦煌呆了47年,被誉为“敦煌女儿”,而为了家庭,彭金章忍痛离开亲手创建的武汉大学考古专业,年过五十之后来到敦煌,将考古从课堂搬到田野,从此开辟了敦煌学研究新领域……对于人们的赞扬,他们又都是那样的平静与淡然:“如果没有我,也会有别的人来做这些事。”也许,孙儒僩这句话,最能代表了他们的心声。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作者眼前的美轮美奂,终有一天会灰飞烟灭。这一点,他们比谁都清楚。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长樊锦诗就说过,“没有可以永久保存的东西,莫高窟的最终结局是不断毁损,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作者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西西弗斯的人。他曾绑架过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诸神为了惩罚他,让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每次快到山顶时,巨石就会滚落下来,于是他就要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推石上山。重复、徒劳,意味着无奈、痛苦,但在弗弗西斯看来,却是快乐、幸福,因为他觉得,在这场与诸神的抗争中,他收获到了乐观与充实。
一代代平凡的莫高窟人,正如西西弗斯一样,他们在努力与坚守中,也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幸福快乐、人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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