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有一个好玩的情节，悟空骗八戒，要他把几个神像搬出去，搬到“五谷轮回”之地。八戒去后才知，这“五谷轮回”之地其实是厕所。
厕所不仅进行谷物的生死轮回，也是思想与行为、美好与丑陋、深刻与浅薄交汇的地方。
在学校，和厕所打交道最多的应该是一位年近六旬的阿姨，她靠打扫厕所每月挣得2500元的薪水，学校管她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当然，从各垃圾堆收来的瓶瓶罐罐、废纸、包装盒，她有权处理掉。
阿姨告诉我，二层和四层的厕所风貌是不一样的：
“那差别可大了！冲不冲厕是个问题，可，不是大问题，（四楼）大问题是把屎拉在茅坑外边，——你说气人不气人，我一个个给他们冲，还不行，有的时候还要给这群小兔崽子们一个个……擦，——用什么，用墩布……一摊摊的，那叫一个……”她应该想说恶心，或者不忍直视，“我弄到茅坑里去……真想让他们也试试干这个的滋味。”我心里想，不用干，光听她比划描述，我的鼻子就被“点燃”了，肚子里的东西欲罢不能。
我告诉阿姨，二层是小实验班，全校的尖子生都汇聚在那里，四层是提高班，成绩相对较差。阿姨的脸上粗大的皱纹遍布，眼睛呆滞了一秒钟，但她很快领悟地点点头，我想为她多解释些什么，但是她没有让我多说的意思，即使无甚文化的她也明白好学生与差学生一般是靠分数区别的。但是，其实我想说的是，成绩是不能当作衡量品质、修养的唯一标准的，我周围很多成功人士在上学时学业都是很糟糕的，可他们会为人处世，公德心强，有时，我不得不以一种仰视的姿态面对他们在物质方面的成绩。而一些名牌大学学生各种令人发指的劣迹也时有发生。
但是，姑且放下这冠冕的说法，接地气或者戴着有色眼镜，不妨用成绩的大网去衡量一下，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标准是准确的，成绩的好坏与一个人的习惯或者修养大体是成正比的，就像保洁阿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的厕所大秘密一样。
阿姨着急走了，因为她刚刚接到一个通知，另一座教学楼里的厕所堵了，有人恶意用书和纸团把下水道堵住，黄汤要流出来了。看起来颤巍巍，行动缓慢的她又要耗费个把小时，用嗅觉、视觉、味觉等感官，与人最难以忍受的东西进行亲密地接触了。
多年以后，我在一个城市某所高中徘徊月余，我体验了一种由混混组成的恐怖的课堂氛围，见证了隔三差五约架的校园环境，更在厕所领教了挑战人类视觉极限的脏乱。这所学校收录了全市学业一塌糊涂却仍然孜孜不倦追求高等教育的学子们……
即使厕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厕所也是有文化存在的，比如一些标语，“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匆匆而来，冲冲而去”，但是仅此，文化气息是不够浓厚的。有一位老师的举动，让厕所里有了学习氛围。她是英语老师，为了促进学生利用点滴零碎时间学习单词、短语的热情，她让几位同学在厕所的醒目之处，贴满了语法、句式，比如小便池上方，与高中生视线相平处；比如学生在茅坑之上轰鸣时，抬头与脸正对处。于是人们就可以在骂人、骂老师的脏字旁边看到“A number of +名词复数+复数动词”。这一举动被某一体察民情的领导发现了，他在教工大会上盛赞这位老师的做法，一段时间，此事在校园各个年级传为“美谈”，老师们在忙碌紧张时拿来当作谈资，可以调节气氛，缓解压力。
但是厕所里的污气太重，人多手杂，没过多久，贴在墙上的单词、短语就“见首不见尾”或者整个不见了。
所以，厕所里的常驻文化除了标语就是那些难以被抹去的有趣文字了。起到隔断作用的灰白色的大理石板上，正是书写的好去处。一个人蹲在坑上炮火轰鸣一番，灵感顿时来袭，据说高晓松就是在上厕所的时候，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写就的。
“春天是繁殖的季节，但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分手呢？”一个失意者。
“治疗尿频尿急尿滴沥，祖传秘方。”一个幽默者。
更有人扬言“学校”是座监狱，“我要把它炸掉，想要一起行动的加QQ”。有一个少年——他现在应该步入中年——留言道：“I love李静！”随后有人跟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紧接着又有人说：你算什么东西。
多少年过去了，同事张老师告诉我，这段“爱情表白”在他来时就存在，而现在的他已经人到中年。在我来到这个学校并送走两届学生之后，有一天，尘封许久的字迹后面突然有了更新。一位真正的少年写道：“师兄，你的愿望实现了吗？想必李静已经得手了吧！祝福你们。不巧的是，我爱的人刚刚离我而去。”读后，我心中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是关于时空、缘分和人类情感的，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忧伤中又充满美好和绚烂……
厕所的确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人们在此倾泻身体的垃圾，也倾泻情绪的垃圾，让力量与冲撞在这里释放。学生间很多违规违纪的事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多少场矛盾都是在厕所酝酿的。记得曾经去某初中参加市级的教研活动，像大多数初中一样，这个学校的男老师寥寥可数，除去几个领导，几个体育老师，校园里阴柔之气随处飘荡，可是这阴柔之气是难以飘散到男厕所的。
教研活动结束后，我走进了某层某厕。我看到两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在那里吞云吐雾。他们面向着窗户，一边交流一边吞吐，有一个学生单手抄进裤兜里，俨然一副大人模样。他们回过头，见到陌生的我，刚刚满不在乎的表情有所收敛，其中一人猛吸了一口，将还有半截的烟掐灭，扔进了便池，走出去。那便池里早有十多个烟头了。
走出厕所，我恰巧见到一位老师，自然是女老师。我告诉她学生抽烟的事，她大概没想到我拦住她是说这些，她怔在那里，面无表情，不知是何种心理。我知道的是，如果有外校老师来参加教研活动，学校会对学生千叮咛万嘱咐，注意素质，注意言行，注意不要为学校抹黑丢脸。
那是我的一次尴尬。女老师在心里说我多管闲事，还是见怪不怪，或者另有所思，我不知道，她一句话没有跟我说，擦身走掉了。
问过身边的朋友，问过身边的老师，哪一个不知道男厕所抽烟的秘密。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秘密不因地域不同稍有改变……
本市某龙头企业投资五个亿建设了一所九年一贯制私立学校，他们为了宣扬声名，主动承办了很多集体活动，全市的教师也就有机会领略它的高端大气上档次了。
校方特意制定了一个游览路线，从操场到游廊，从教室到图书馆，从食堂到宿舍，一路下来，总觉得有一股浓重的气味无处不在，举目皆然，比如，在他们的厕所——不，最好称之为洗手间——有一种力量实实地掩盖了我们意识中的传统味道，因为里面的便池是装有感应器，能够自动冲水的，时见保洁大妈轻松游走在楼层之间，东抹西抹，燃起熏香，香味四溢，飘过便池，也飘到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洗漱台。我们想，窗明几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每天都能在其中感受从沉重到释放的过程，应该是很幸福的。那四处飘散的气味就是金钱的气味吧，那股力量就是金钱的力量。
想想自己，几年前也曾入住过一个崭新的校区，虽未上升到“金钱”的味道，但至少也是令人心情舒畅的。记得那时，老师的厕所和学生的厕所是分开的。老师的相对干净，相对宽松，但是容量有限，男女各可供两个教师同时使用。大概学生是图这些优点，或者学生厕所的人流屡屡撞击它的承受能力，所以教师厕所时有学生光顾，他们把里面的门栓一插，外面的人以为有其他老师在，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但是渐渐的，老师们发现不是那回事，常常撞见非法入侵者，老师们开始生气了，生气的理由是，有学生不仅把粪便排泄在不当的位置，还屡屡不冲厕，将厕所的设施弄坏，甚至在隔离板上书写污言秽语，这就无异于考试答题时，把答案写在了密封线以内，还把卷面搞得乌七八糟，在做作文时借机把教育把老师奚落一番，——这还了得。
于是厕所门上贴上了禁止学生使用的字样，班主任们在班里将学生大骂一通，扬言要抓几个典型帮助保洁大妈打扫厕所。一段时间以内教师的厕所消停了许多。
还记得那之后，保洁大妈每天把教师厕所至少打扫两次，厕所里的异味在一定程度上被抑制住了。有时候，一些老师因为很早就来到学校，又很晚才离开，就把一系列的洗漱程序放在了工作之余，他们在厕所里刷牙洗脸，厕所里时有一丝丝舒爽的气息，它的搪瓷洗漱池，黑色的大理石案板发挥出了原有的作用。
那时，每到最后两节晚自习时，学校里的老师就不多了，他们被分派到各个班级，守着各自的任务，在解答学生的疑难，或者坐在讲台上备课写教案，再或者在教室外做某位学生的思想工作。夜深了，学生和老师们都累了，从早晨5：40起床到晚上10：20的漫长学习过程，在燥热的夏天，对学生的耐心的考验尤其严峻！
我的同事政治老师张晓娜有孕在身，最近她身体的反应明显了不少。学校照顾孕妇，但是照顾的程度有限，所以她还保留着一个晚自习，那天，当第二次离开值守去推厕所的门时，她发现里面仍然插着门栓，而上次推门是十分钟前了，显然到了最后一节晚自习，学校里的老师没几个了，而且都坐在各个班里，女老师自然更少，她只知道同一楼层王老师也在，但不可能在里面这么长时间。
张晓娜开始敲门：“王老师，是你吗？”无人应答，她使劲推门，门依然锁得很紧：“王老师？王老师？”她开始觉得不对劲：“谁在里面？谁呀？”张晓娜有过当班主任的经历，凭借着她敏锐的“政治嗅觉”，她觉得可能有事情发生了，于是疾走几步把挨厕所最近的四十班的老师叫出来。
李志民老师来到厕所门前，敲门不开，大喊不应，他以威胁的口吻说：“再不开门就砸了啊。”陆续赶来几个老师，有人说：“会不会里面的人已经……出事了？”这话为原本紧张的气氛又裹了一层恐惧，李志民等几位老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没有时间犹豫，当即下决定要踹开门去，但是厕所门正处在通向男教师厕所的过道上，空间狭窄，无法伸开腿，用足力气，李志民老师彪悍的体型并没有发挥多大的威力，他的第一脚显得气势有余，力道毁在了半途中。
几个男老师开始你一下我一下的用身体撞击。数十下之后，“咣当”一声巨响，门的一侧摔向了厕所内壁，过道里昏黄的灯光瞬间照彻了室内大半个空间，三四平米的小屋唯一照不到的背光面，出现了两个身体，两双眼睛，他们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李志民老师用极具威慑力的语气说道:“是人是鬼？”
不见回答，他接着说:“出来，哪个班的？”他们一男一女，穿着我们熟悉的红领白面校服，当他们在众目之下走出暗黑狭小的空间时，大家注意到，他们的后背已经溻透了大片。
挨厕所最近的两个班级听到了外面的撞击声以及呵斥声，好奇心驱使他们隔着门缝窗户引颈探看，他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有限的一切，将成为“坊间”流言蜚语、俗情艳史的根据源流，从高年级传到低年级，从上一届传到下一届，从校内的操场上传到校外的小馆子里。
后来的事就与厕所无关了，后来的事与整顿校风校纪，与开除与被开除有关。后来，亲身经历这件事的每个老师都会把厕所看成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地方，一个夹杂着各种是非与气味的地方！
“五谷轮回”之所，轮回的何止是五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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