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但食物可以。
食物就像我们出生时的脐带,在日复一日的日常里,终于成为我们身体中永难改变的一部分,而剩下的那些部分,用来指引我们寻找。是谓,家乡的味道。身处异乡的人,总是执着于在生活的边边角角里寻找故乡的蛛丝马迹,即使红火热辣的湘菜和的清淡平和的浙菜之间隔了整个银河系。
我出生成长在一个不吃辣的城市里,对于我来说,一包老坛酸菜面已经是地狱模式的辣,阴差阳错之下来了长沙,开始时颇吃了番苦头。口腔溃疡作证,不知是不是天长日久,让炒菜的锅里也带了辣味儿,我总觉得吃进嘴里的每一口菜都带着火气,一路从舌尖烧到胃里。于是我的日常就是指着这个那个问:“辣不辣?”都说湖南人对一个人失望至极的表现就是:“算了算了,不要辣了。”我忖度着,我身边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对我怒其不争。
日子平淡地一天天流去,我在一点点提高自己吃辣的水平,就跟打游戏练级似的。然而在我渐渐混成满级玩家的路上,我仍会在各种莫名其妙的时刻回想起家乡的味道。
比如腌笃鲜。笃,就是小火焖的意思。
到了昭苏万物春风里的时候,正是春笋破土的好时节。李渔说过,笋是“素菜第一”“肥羊嫩豚,何足比肩”。早晨自菜场里买回鲜灵灵犹带着山泥和露水的春笋,剥壳在案板上切成滚刀块。咸肉是家里一早就腌制好的,吸饱了一冬的阳光,散发出诱人的咸香。只需切下几块,和春笋一道扔进砂锅里炖煮,再加上些绍兴出产的黄酒和自家种的小葱,就是一道完美的菜。肉,蔬菜,汤,仿佛都集中在这小小的一锅里,肉质酥肥,汤白汁浓,叫人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生出无穷无尽的暖意来。
这是道做法简单,却极考验时节的菜。仲春一过,春笋便老了,只叫人尝着味同嚼蜡,哪里还能有“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的滋味呢?只可惜天长水远,自我去乡时,故园只余寒暑,再无春秋。这过去十八年餐桌上司空见惯的家常菜,竟成了千里之外,我念念不忘的回想。
都说人的胃和心是相通的,要不然怎么有“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的金句呢?只是美食是最温柔的武器,看似最无害,又往往所向披靡。在长沙的日日夜夜里,我没有被简单到简陋的住宿环境打倒,没有被复杂的人际关系打倒,甚至无数个挑灯夜读或者忙些不知所谓的工作,也不能让我倒下。可这深夜里一点点关于腌笃鲜的向往,却诱哄得我把哗啦啦的眼泪交给了枕头。
因而,家乡二字之于我,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胜景,不是“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的深重。它是一种无可消解的渴望,是一蔬一饭,一饮一啄间,悲欢两忘的梦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