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啊,没想到还有人惦记着我。
要不要听听迈克尔.波顿,哦,对了,差点忘了你不爱听这个,没事,我还有史蒂夫.旺达,雷.查尔斯,还有……对不起,这次你好像没得选,毕竟我在挑选陪葬品的时候总是得挑自己最喜欢的吧。
就像所有老电影的开头一样,第一束光从古堡渐渐被拉长的影子开始。湛蓝的天空下,风,还是追逐自由;花,依旧掩埋牵挂。
这里是圣彼得堡郊外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角落——瑞贝尔庄园。而我,是这个充满中世纪反叛味道名字的老庄园的管家——劳伦斯.莫洛斯.尼科诺夫。
我打赌你一定会觉得看守老庄园的是个会把鼻涕缩回口腔再若无其事咽下去的邋遢的老不死。哈哈(我是在笑吗,请你不要误会,这一定是皮笑肉不笑,但没有任何讥讽的意思。),好吧,我很高兴能够带给你这样的错觉。可惜还差一个月,我才满二十五岁。
但就像是你以为的那样,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活得够久了,像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等待了那样,你知道那种感受吗——最后的黑暗反而成了漫长混沌里需要的光明,我逐渐开始变得渴望这种危险而又刺激的结局——死亡。
当然,在想到如何完成“结局”之前,(肯定不是听着聒噪的嘻哈佬催命似的在耳边碎碎念,这样我还要抽时间去清洁掉在耳廓里的唾沫,这对绅士来说,一点也不优雅。)我还得照看好我的主人们,确切地来说是一对双生子和一只猫。
我的上一任主人是罗曼诺夫王朝在圣彼得堡北领地的世袭男爵——老瑞贝尔大人。老瑞贝尔先生一生嗜猫,在我的记忆里,天气好的时候,就能看见他躺在园子里的卧椅上打盹。这时,总会有一只俄罗斯蓝猫从他的怀里探出脑袋,用舌头去打理他被风缠绕在一起的胡子。
猫是聪明又谨小慎微的动物,每当我不经意间和它那对墨绿色的眼睛对视的时候,我总觉得它似乎藏了很多不愿与人共享的秘密,当然,就算它愿意分享,也没有人愿意解读。只是奇怪的直觉。
老瑞贝尔先生临终的时候没有子嗣,这也难怪,他把后半生所有对女人的激情都奉献给了这只小母猫。就和当初那个失落的王朝一样,将侯们离开的背影大概就是这个被人遗忘的贵族坚持的最后一点自尊吧。时间空置了很久,理解的人也就理解了。
不过,按照家族的约定,必须从宗族的子女里过继到老瑞贝尔名下来继承这座庄园。我几乎可以预见要是没有这个该死的规定,这里所有的一切就该归这只幸运的猫拥有,不知道它会不会知道自己能挥霍多大一笔财富。虽然它无忧无虑的生活并没有为此改变多少,但是它似乎很悲伤。我能看见它还是一样的慵懒,毛发还是淡蓝色地一丝不苟,可是,肯定少了些什么,我明白的它也明白。猫,学会了掩护自己的情绪。
老瑞贝尔先生最后选中了族里一个近亲侄女的孩子,是一对双生子。男孩比女孩早一分钟出生,听说再过一个月就十岁了,有趣,竟然和我同一天生日。
男孩有一张秀气的脸,眼睛清澈又黯淡,皮肤白净却没什么血色。全身上下唯一让他看起来稍微精神一点的就是那身定制的小西装,我注意到他的领结似乎永远都不会歪斜,因为他时常会刻意摆弄这个小绅士的装饰物,蝴蝶结的边缘总会对准领口下方第二颗扣子少了角的缺口。
我和他一起生活有一段时间了,就和他的妹妹一样,我们之间从没说过一句话,是的,就连必要的问候也没有。
男孩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都喜欢待在花圃里。我很好奇这一点,却没有兴趣去问他,当然我相信他也不愿意告诉我,同样,这也不是一个下人该去操心的事情。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观察,我发现男孩似乎对花圃有特别的兴趣。他喜欢在欣赏完野蔷薇和蟹爪莲之后,跑到花圃东南角的空土地上躺下。那片土地有我两天前刚播下的种子,因为松土和浇水的缘故会显得格外的柔软。
我不想阻止男孩。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我不想就能控制的,这种感觉就像思维在喝令狂奔,却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手脚。
我理解了男孩。
应该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吧,就像被压在身下的种子一样,虽然尚在沉睡,但也知道呻吟。不过那真的是很远的距离啊,就像月亮虽然离我们很远,但还能通过圆缺变化和地面交流,可你被自己囚禁了,这种痛苦,月亮应该不知道吧。
仿佛坚硬的土层被人撬松透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光亮,我的救赎似乎在理解理解时来了……
可能是因为基因的原因,女孩也有一样的痛苦。但是和男孩沉默又抽象的“行为艺术”相比,女孩看起来显得正常了很多。她会拉小提琴,所以我经常陪着她到庄园外边的白桦林里拉琴。这时,猫会替我照看好男孩,它似乎比我更懂得如何和男孩相处。
女孩非常喜欢拉琴,更喜欢踩着秋天白桦树的叶子拉琴。
宁静的下午,我坐在湖岸边,看蚱蜢跨着水上的落叶。我把双腿埋进堆积的落叶丛里,抛起一大把,看树叶下落的时候贴紧我的脸,这时我才能清晰地看到生命在脉搏的跳动中流淌。在如此壮丽的时候杀死它,真的是绅士的美学吗?
劳伦斯,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一定要想死这种东西来玷污活着很辛苦的人们吗,绅士的美学也被你这个蠢货玷污了。你得忏悔。
说心里话,我喜欢听女孩拉琴,我知道女孩也喜欢看我听她拉琴。每当这时,女孩灰暗的眼睛明亮地就像刚出生的小鹿,那是一种带有探索欲的激动。
和泥土帮助洗净男孩眼前的那片灰一样,女孩也暂时摆脱了躯体牢笼的束缚。
他们是孤独症患者,瑞贝尔家族修订的精神遗传病史上有过类似的记载。
我本以为之后的日子也会这么轻松地躲过去,至少在和他们相处的日子里,死亡在我看来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毫无意义又遥不可及的事情。我能调侃生活,虽然已经无法被它逗笑,但我逐渐开始喜欢上它的安稳。
这也是为什么我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旧年代里的轻摇滚,那是一种老派的想逃逸的风格,这种感觉就像你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很久未动的名著,可能是莎士比亚或是王尔德,当你看得实在没有耐心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摔回书架,然后歇斯底里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么无聊的事情,当你好受了一点的时候,再拿下来接着看,之后再接着摔回书架……
真是疯子般的写意,但是我喜欢。
当我作为疯子的时候,我还爱上了看花,樱花。
那是老瑞贝尔先生生前一位经常与他一起讨论日本禅宗的日本商人送的,就栽在花圃的最南边,向阳,暖和。
老瑞贝尔先生说樱花对于死亡有种特殊的理解,盛大又安宁。对于樱花来说开过就是活过,没有必要在乎花期的长短,活着的时候足够耀眼,谢幕的时候又缤纷地如此祥和,生死都是美学,又互相修饰。活着的人看它能暂时忘记死亡的恐惧,临死的人看它能暂时记住活着的喜悦,然后又互相忘记了活着和死去。
“劳伦斯,你还有太多留恋,不要学我,你没到那个程度,你该去找那个姑娘了。”
东正教新年的焰火里,一个和晚霞同名的女孩出现又消失了。
樱花,盛开又零落。
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如此。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在那之后,她又出现了好多次。虽然每次我都能看清她的脸,但我总会在那一刻恍神,之后当我想起来得记住她的五官和发型的时候,她又匆匆地不见了。就和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一样突然。
“我叫劳伦斯.莫洛斯.尼科诺夫,我想认识你,想能天天看到你。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我觉得她应该能够听得到,但是后来,她一直没有出现过。
我不敢和老瑞贝尔先生说我的心事,因为我觉得他只在乎自己的猫,虽然事实证明这个懒懒的老人确实有一双睿智的眼睛。
“如果你犹豫就该去找她,她希望你这么做。或者,你可以守在这里等她,她也没有拒绝你的邀请。”老瑞贝尔先生笑着说。
夜晚,我梦见了那次的新年,还是在五颜六色的焰火里,只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我站在一个高耸冷清的山头,看另一个山头发生我曾经经历的一切。我看见她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隔了这么远我还能清楚地看见她,但我还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于是我向前挪了几步,竟然一不小心踩空掉了下去。我坠入了黑色的深渊,我醒了。
我听见楼下的花圃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竟然有久违的陌生的熟悉感。我下楼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连帽斗篷的女孩站在樱花树下注视着我。我居然认识她,她,终于来了。虽然真的过去了很久,但一看就是她。
我和她爬上顶楼的观景台,我们坐在观景台的护栏外,把腿伸出去,这样就有坐在山顶的感觉。
“真的是你吗?”
“是没有更合适的开场白了吗? 劳伦斯.莫洛斯.尼科诺夫。”
“原来你记得我。”
“是啊。”
“你也有个名字吧?”
“匝塔娅。”
“叫晚霞,很适合你。”
“我也觉得。”
“你还会走吗?”
“我就是来和你道别的,这次可能会比之前再长一点点。”
匝塔娅突然捂住我的嘴,在捂住的那只手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怕已经过了很久,挽起樱花的手,和焰火隔了一个山头。”她笑了。
我甚至来不及去拉住她,巨大的耳鸣让世界变得寂静,她就像一朵飘零的樱花幻化成了焰火,深渊的地下泛着腥红色的光。
头痛欲裂。
在我有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男孩,和被扔在地上的瑟瑟发抖的枪……
谢谢你还能惦记着我,我躺在早就给自己准备的墓坑里,我要做梦,梦见那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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