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月兰
她躺在床上,干瘪瘦小的身体在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混浊无神的双眼,眼珠漆黑,呆滞却专注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神情木然,无痛无觉,无悲无喜。只剩下两颗牙齿支撑着的嘴巴,神经性地不停开合着,像一条离岸濒死的鱼。她的右手微微前伸,掌心摊开,却一直没有谁来握住它。
房间里燃着蚊香,缭绕的烟雾,有些呛人,却掩不住阴郁粘稠的死亡味道。
空无一人的房间,只听见嘴巴翕动时发出的细微声音。窗外,她的儿女们在讨论着她哪天离世对子孙们更有利。她的老伴儿在各个屋子之间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虽然不会承认,但这应该是浮现在所有亲人心底的一句话。这么多年的磋磨,早已消减了他们最后的依恋和哀伤。
她生了四个儿女,却不曾好好地对待和教养过。自十五岁嫁进门起,她供比她小一岁的丈夫从中学一直读完了大学。却在老伴前程似锦时,遭遇了他无情地背叛。性格刚强好胜的她,不知通过怎样的方法留住了丈夫的人。至于心是在哪里,没有人会关心那个谁都看不到的东西。除此以外,她还充分利用了丈夫有口难言的羞愧,成功迫使他在未满五十的事业鼎盛时期,提前退出此前费尽心机得来的局级岗位,让她的大儿子顶替去做了库管。
四十多岁时,一次意外,她的精神受到了强烈地冲击,严重的神经衰弱让她落下了病根。从此,药不离口,而她也真正成了家中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的女皇。大山深处的那处老屋,是她尊贵的宫殿。她的王朝,至今已绵延四十载。
不过,四十年来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并没能养成平和安宁的心态和面相,她依旧暴虐刻薄,一言不合,手边有什么就砸向老伴什么。每次儿孙回乡,她没有丝毫的欣喜,口中念叨的常常是,家里的米面又不多了。而明明子女给的赡养费和老伴儿的退休金,足够他们宽裕地过完余下的一生。一向最受她宠爱的大儿子,因为某次违逆,也遭到她毫不留情地毒辣诅咒,以致对她深恶痛绝,几年都不曾回乡。如今,也是非到必要时不会靠近她,即便是陪夜也多是两眼望天,不拿正眼看她,更不用提和她握手、拥抱或者给她喂食、擦身了。
在医生确认治疗已经失去意义之后,她被子女们从医院接回了老家。本以为她很快就会撒手人寰,却未曾想她不仅仅挺过了一个多小时颠簸的山路,而且在青山绿水熟悉的环境里,停药后的她竟然平稳了下来。每天气息奄奄却不断绝,靠着输氧和葡萄糖液,就这么熬着日子。她整夜整夜的不睡,睁着眼睛,不吃不喝不说话。每天她安静地躺着,没有吵闹,没有叫喊,似乎终于耗尽了她身体里多年来残留的怒气。子女们只有靠着观察她的嘴巴是否依旧在开合,来判断她是不是还活着。
间或几次气竭却又奇迹般地挺了过去。后来,她开始频繁抽风,医生说也许会变成植物人。输氧和输液也停了。水米不进,又失去了葡萄糖液体的浸润,她的脸颊又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眶凸起,黑漆漆的眼珠透着瘆人的阴气,嘴巴也紧紧地闭上了,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口可以表示她还活着。儿女们除了夜间不能推卸的轮值守夜外,已经不愿也不敢轻易靠近她的床前。
生和死,谁的路更好,只有神知道。也许,她也知道。私下里,有人在议论,这是个狠心人,对老伴子女狠,对自己更狠。宁愿煎熬地苟延残喘,也不愿利落整洁地离去。只不知她想煎熬的,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还会跨越生命极限奇迹般地以植物人的姿态熬过接下来无数个日子时,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猝然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许是不甘,也许是解脱,或者还有不舍,临终之前,她发出一声模糊短促的叫喊,和这个世界诀别。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有人想去弄明白。
那天,诡异地一日成秋。炎热酷暑里,骤然寒意深深。老天,终究还是成全了她——一个骄傲倔强的女人最后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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