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描写
我们对于一切事物,自山水之具象以至人心之微妙,时相接触,从此有所觉知,有所感动,都因为有一个印象进入我们的心。既然如此,要密合而且活跃地描写出来,唯有把握住这一个印象来描写。描写这个印象,只有一种最适当的说法,正如照相器摄取景物,镜头只有一个最适当的焦点一样;除了这一种说法,旁的说法就差一点了。所以找到这一种最适当的说法,是描写应当努力的。
先论描写当前可见的境界。当前可见的境界给予我们一个什么印象呢?不是像一幅画图的样子吗?画家要把它描写出来,就得相定位置,审视隐现,依光线的明暗、空气的稀密,使用各种彩色,适当地涂在画幅下。如今要用文字来描写它,也得采用绘画的方法,凡是画家所经心的那些条件,也得一样地经心。我们的彩色就只是文字;而文字组合得适当,选用得恰好,也能把位置、隐现等都描写出来,保存个完美的印象。
次论描写人物。人有个性,个个不同,我们得自人物的印象也个个不同。就显然的说,男女、老幼、智愚等各有特殊的印象给我们;就是同是男或女,同是老或幼,同是智或愚,也会给我们特殊的印象。描写人物,假若只就人的共通之点来写,则只能保存人的类型,不能表现出某一个人。要表现出某一个人,须抓住他给予我们的特殊的印象。如容貌、风度、服饰等,是显然可见的。可同描写境界一样,用绘画的方法来描写。至于内面的性情、理解等,本是拿不出本体来的,也就不会直接给我们什么印象。必须有所寄托,方才显出来,方才使我们感知。而某一个人的性情、理解等往往寄托于他的动作和谈话。所以要描写内面,就得着力于这二者。
在这里论描写而说到动作,这动作不是指一个人做的某一件事。在一件事里,固然大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内面,但保存一件事在文字里是叙述的事情。这里的动作单指人身的活动,如举手、投足、坐、卧、哭、啼之类而言。这些活动都根于内面的活动,所以不可轻易放过,要把它们仔细描写出来。只要抓得住这人的特殊的动态,就把这人的内面也抓住了。
描写动作,要知道这人有这样的动作时所占的空间与时间。如其当前描写,空间与时间都是明白可知的,那还不十分重要。但是作文里的人物往往不能够当前描写,如历史与小说中的人物,怎么能够当前描写呢?这就非注意空间与时间不可了。关于空间,我们可于意想中划定一处地方,这个地方的方向、设置都要认清楚;譬如布置一个舞台,预备演剧者在上面活动。然后描写主人翁的动作。他若是坐,就有明确的向背,他若是走,就有清楚的踪迹。这还是就最浅的讲呢。总之,唯能先划定一个空间,方使所描写的主人翁的动作一一都有着落,内面的活动一一与外面的境界相应。关于时间,我们可于意想中先认定一个季节、一个时刻,犹如编作剧本,注明这幕戏发生于什么时候一样。然后描写主人翁的动作。一个动作占了若干时间,一总的动作是怎样的次第,就都可以有个把握。这才合乎自然,所描写的确实表现了被描写的。
在这里论到的谈话,不是指整篇的谈话,是指语调、语气等而言。在这些地方正可以表现出各人的内面,所以我们不肯放过,要仔细描写出来。
这当儿最要留意的:我们不要用自己谈话的样法来写,要用文中主人翁谈话的样法来写,使他说自己的话,不蒙着作者的色彩。就是描写不是当前的人物,也当想象出他的样法,让他说自己的话。在对话中,尤其用得到这一种经心。果能想象得精,把捉得住,往往在两三语中就把人物的内面活跃地传达出来了。
至于议论文,那就纯是我们自己说话了。所以又只当用自己的样法来写,正同描写他人一样。
以上是分论描写境界和人物。而在一些叙述文里,特别是在多数的抒情文里,境界与人物往往是分不开的。境界是人物的背景;人物是境界的摄影者,一切都从他的摄取而显现出来。于是描写就得双方兼顾。这大概有两种趋向:一是境界与人物互相调和的,如清明的月夜,写情人的欢爱;苦雨的黄昏,写寄客的离绪。这就见得彼此成个有机的结合,情与境都栩栩有生气。一是境界与人物不相调和的,如狂欢的盛会,中有感愤的独客;肮脏的社会,却有卓拔的佳士。这就见得彼此决然相反,而人物的性格却反衬得十分明显。这二者原没有优劣之别,我们可就题材之自然,决定从哪一种趋向。描写对应当注意的范围却扩大了:除却人物的个性以外,如自然界的星、月、风、云、气候、光线、声音、动物、植物、人为的建筑、器物,等等,都要出力地描写,才得表现出这个调和或不调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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