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我们七人坐在寝室,百无聊赖地等着班长崔二。
崔二被赵队召唤去开会,尚未回归。
在我们开始讨论今天中午食堂为什么没有西红柿炒蛋时,伴随着门外的一阵骚动,会开完了。
“今天下午不训练了,打扫寝室卫生!”,崔二一只脚还未跨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向大家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皆大欢喜。终于不用训练了。
当然,年轻的我们尚且不知,在部队“打扫卫生”这四个字的深浅,以及背后隐藏的套路。大家只顾欢欢喜喜拿上工具,准备大干一场。
“队长说了,只要检查合格,就可以休息!”,崔二一脸兴奋。
这就像一剂猛烈的提神药,让所有人眼里都喷射出一股精光。我们就像八头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狼,终于寻觅到一只硕大的肥猪,面对一整个下午的休息时间,蠢蠢欲动,垂涎欲滴。
寝室不大,倒也足够八个人施展。
大家分工明确、通力合作,撸起袖子、挽起裤子、动作贼快、姿势扭曲、满头大汗、龇牙咧嘴,只为了能够擦干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祛除掉角落里的每一处污渍。
很快,我们就令寝室焕然一新。
“大家再检查一遍,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没擦干净的。”,崔二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似乎很满意。我们也跟着转悠了一圈,表示没有问题。
“那我去找队长来检查,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我们站在门口,列队等待着赵队的光临,像极了酒店门口的服务生,只不过服务生总是面带微笑,而我们则一脸严肃。我再次望了一眼光洁的寝室,嘴角不由扬起自信的微笑,似乎看见了一下午的休息时间在向我们招手。
走廊另一边,赵队迈着大步朝我们走过来,崔二紧跟其后,一路忐忑。我收起笑容,立正站好。眼看着赵队渐渐逼近,一股黑云压城般的紧迫感随之袭来。我却莫名有点兴奋,这一定是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即将迎来胜利的曙光。
赵队并没有关注门口这一排毕恭毕敬的人,而是直接进了寝室。我们赶紧跟上。赵队进了屋,环顾四周,我好像看见了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崔班长,今天下午打扫寝室卫生的要求是什么?”
“报告队长!要求是没有一丝灰尘!”
“好”,赵队对崔二的回答表示肯定,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对我们的工作表示肯定?还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思索间,赵队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支白手套。悠然带至右手。
单纯的我们仍然不明所以,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赵队开始他的表演。
赵队用左手顶开上铺的床板,被床板盖住的床架跃然众人眼前。我清楚地看见了床架上面一层厚厚的灰尘,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赵队伸出右手洁白的食指,顺着床架用力抹去。被挤压的灰尘随着赵队的食指一路往下掉,飘落在我纯净无暇的床单上。我感到胸口一阵绞痛,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赵队抹完了,将食指伸到崔二眼前。那一块灰黑在白手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一丝灰尘?”,赵队发出质问。崔二的表情非常复杂,脸上呈现出尴尬、羞耻、无奈、愤怒、悲痛等各种情绪,并最终将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赵队没等崔二作出回答,便扬长而去。
我们八人站在屋子中央,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继续干吧,一定要注意细节!”,崔二打破沉闷。我回过神,赶紧去拯救我那布满灰尘的白床单。
希望破灭,我们有些垂头丧气。挫败感化作疲软席卷全身,这大概就是心累吧。
“同志们!要坚持,我们一定能行!”,老夏总是能在各种关键或不关键的时刻打满鸡血,带领着我们重振旗鼓或是走向灭亡。事到如今,老夏的这碗乌鸡汤,我们不喝也得喝了。毕竟我们还有时间。
人们常说坚持二字,因为前方就是光明。人生总会遇见低谷,只要坚持,便能触底反弹,迎来巅峰。然而坚持的残酷性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光明有多远,你也无法判断人生的低谷有多低,甚至于触不到底,也就说不上弹了。
我们又将寝室的每一个角落打扫了一遍,再次陷入了房间似乎没有一丝灰尘的困惑。经历过了一次失败,这一次我们变得格外小心:
“叫不叫赵队来检查?”
“别急,我们自己再检查一遍。”
“要不我去叫赵队过来看看?”
“等等,厕所的灯好像没擦干净!”
“这下应该可以了吧。”
“你们看镜子上是不是有个污点?”
......
我们就这样陷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循环。每当决定要迎接检查时,总有人能再次发现各种污渍、灰尘。就在我们不断的自我肯定又自我否定时,下午的时间已经流逝了大半。
“这下应该差不多了,我去叫赵队来检查!”,崔二扫视了一眼整个房间,准备出门。
“等一下!这个水龙头下面有一块锈迹!”,老夏一声伴随着破音的惊呼。
崔二踏出门口的脚又缩了回来,转身拿了一个钢丝球,扒开团团围观的我们,对准锈迹一顿猛搓。锈迹虽小,却十分顽强,崔二把钢丝球搓成了钢丝条,却依然奈何不了它。
“不行不行,靠蛮力不行,有没有能除锈的东西?”,崔二终于还是选择放弃,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我们。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我们的打扫工具仅限于抹布与拖把,钢丝球都属于难得的奢侈品,更不用谈除锈剂这种犹如外星科技的产品了。
“我依稀记得,可乐可以除锈的。”一向沉默寡语的懒懒终于说话了。为什么叫懒懒?因为他很懒,我们甚至觉得他连话都懒得说。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可乐可以除锈。”,阿辉一拍大腿。
“我记得也有这么个说法,但是现在去买可乐不好吧,赵队规定不让喝饮料的。”崔二犯难了。
“干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我们买可乐是为了除锈,又不是为了喝,对不对?”,老夏义正言辞地说道。我看见他咽下了一口唾液,在说“可乐”两个字的时候。
崔二抠了抠脑袋,有点犹豫。面对仅剩不多的休息时间,最终妥协。毕竟私自购买饮料存在风险,采取行动需要谨慎,大家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派遣身手最为敏捷的乐乐,去完成这个光荣又艰巨的任务。
乐乐怀揣着二十元巨款,在崔二不断地叮嘱中,在大家殷切地期许中,出发了。小卖部就在楼下,很近。我们在寝室门口翘首以盼,大概过了一分钟,乐乐便捧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冲了回来,像极了影视剧中一个落荒而逃的伪军。
大家赶紧将乐乐迎回寝室,从他的衣服里掏出一瓶又粗又长的可乐。1.2L。
由于一路的剧烈颠簸,可乐瓶子里充斥着二氧化碳,整个瓶身就像一颗一触即炸的炮弹,坚硬又危险。老夏接过可乐,在大家的注视中,缓缓拧开了瓶盖。
“嘶~”,大量气体从瓶盖与瓶身的缝隙中溜出。随着体内真气的流失,瓶子终于软了。
老夏小心翼翼地将可乐浇在了那一块锈迹上。一旁的崔二早已严阵以待,赶紧拿起钢丝条,对准锈迹疯狂地摩擦。
浇可乐,摩擦,浇可乐,摩擦,浇可乐,摩擦......老夏与崔二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动作连贯,节奏稳定。其余六人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那块锈迹,发现它比崔二和老夏的节奏还要稳定,没有发生一丝一毫化学与物理上的变化。
眼看着1.2L的可乐只剩下了0.2L,那块磨人的小锈迹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嘲弄着眼前这八个愚蠢的人类。
老夏停下了动作,双目怒睁,表情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那块锈迹,沙包大的拳头捏得嘎嘣作响,我看见了他炸裂的小臂肌肉。我突然很害怕他一拳挥爆那个寄生着锈迹的水龙头,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冷静。
就在此时,老夏迅速举起了手中的可乐瓶,将瓶口对准自己的大嘴,妄图将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
面对老夏突变的画风和急转直下的恶劣犯罪情节,大家一拥而上,将其按倒在地,虎口夺食,艰难抢救下所剩无几的可乐。分而饮之。
老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还在不知廉耻地哀嚎:“给我留点!”
“你tm喝得最多,给你留个屁!”,阿辉喝完最后一小口可乐,拿起空瓶怒敲老夏狗头。
大家再次一拥而上,对老夏进行惨无人道的讨伐。老夏凄厉的喊叫响彻走廊。
我们沉浸在暴力宣泄的快感中难以自拔,完全忽略了身处的环境,以及早已伫立在门口的赵队。直到老夏从腿缝中瞥见了赵队那双反着寒光的皮鞋。
一切戛然而止。
队长办公室,我们八人站成两排,肌肉紧绷,身体僵硬。赵队把玩着空可乐瓶,缓缓开口道:“谁买的?”
无人作答。
天空很阴郁,夏季的沉闷压迫着我们的神经。赵队用手不急不缓地敲着桌子,似乎在为他所剩无几的耐心倒计时。大风卷起残枝袭向窗户,枯叶在乱流中恣意飞舞,它们被一齐抛向空中,又被摔落在地。我知道,风停之时,暴雨便至。
乐乐仍旧没有站出来,我们依然保持着沉默。
我在等待着什么,或是在等待着谁。此刻我失去了勇气,却换来长久地煎熬。
(未完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