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的姐姐、姐夫,历来与老宅院里的任何邻居不搭讪的,这是因为,他姐姐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家世的丑陋,知道自己的妈妈是青楼出生,知道自己妈妈是一个男人的第七个女人,连姨太太身份都没有丝毫沾边,也知道自己妈妈的这些古董财产纯属意外获得,是他男人的猝死,是他男人的家道中落、世事丕变时的遗产。他姐姐不和邻里交往的还有个问题是,邻里历来嫉妒老蔡他家,是老蔡他妈的人缘不好。
老蔡他妈在六七十年代时,做过老宅院二进里八间房屋的二房东,待人刻薄,还常常偷窃房客炉灶上的东西:锅里烧的肉、菜篮子里的葱、油瓶里的油等等。他姐姐另一个不齿于人的原因是,“文化大革命”时,有几个寡妇房客揭发她妈家里藏有“四旧”东西,害得她妈交出了几件“四旧”东西,当众在天井里烧毁,损失不少。所以,老蔡他妈时常会在天井里指桑骂槐地谩骂这几个寡妇,一直骂到九十年代。
出于这些历史的尴尬和交恶,老蔡他姐姐以往一年只来一次看她妈,她羞于来到老宅院,今天来到老宅院她想一次性的,把妈带走,把属于她的一部分的古董带走,把她记忆中的一段丑陋的历史也带走。她不想再来到老宅院了,不想再见到老宅院里琐碎、吊诡、阴暗的寡妇群相了。所以,她的搬出的场面和举动,当时很多居民以为是搬家呢,其实是姐弟俩正式分家。分得一干二净。
花屏小姐回来的时候,正是他姐姐、姐夫搬得差不多的时候。
花屏小姐很知趣,她当着老蔡姐姐的面,没有完全站在老蔡那边,也不完全站在他姐姐一边,她小心地呵护着大娘。她在天井里最后一次给大娘擦身,最后一次给大娘喂食,让天井里的喜欢多嘴的邻居们瞧瞧,都闭上他们的臭嘴。她用一系列动作和表情,使老宅院里的邻居们都看出,不是她要把大娘赶走,不是她对大娘有报复心理,是他们姐弟俩闹矛盾。
花屏小姐也很注意细节地方。她一直等到老蔡他姐姐的车装好,等到大娘被抬上了后,才回到天井里。花屏小姐没有采取偷偷摸摸的方式,也不采用遮遮掩掩的动作,她早已向邻里挑明了,说道:大娘去后,我开始要护理老蔡了,还要帮助老蔡管店,为了方便护理,我只好住回到大娘的房间里。
花屏小姐既然这样说,邻里们也没有闲言碎语了,其中惠阿姨和戏子女人俩,表现最为热情。她俩边跟花屏小姐咬着耳朵说私话,边跟花屏小姐搬弄东西。花屏小姐在老蔡家里住了约半年,倒添加了不少衣衫、鞋子、化妆品等等东西。一会儿天井里堆了一大堆是花屏小姐的东西。邻居们发现老蔡是安排好的,他姐姐刚刚把妈接走,就有几个施工的人进屋来。
施工的人像早已知道任务似地,七手八脚的把大娘的屋子扔的扔,理的理,开始装修施工起来。在花屏小姐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天井里时,老蔡他妈住的这间屋子,已经很快给地装修好了,吊了一个平顶,墙壁刷了粉红色涂料,地板上铺了一层塑料地板。大家看见,大娘睡的床被施工的人扔了出来,大娘的床被等东西也被扔了出来。说了奇怪,这时候,躺在床上的老蔡渐渐地身体好些了,他从里屋出来了。他站在天井里,向他认识的木器厂老板打电话,说,给我送一张大号的席梦思床来。
正是这时候,谢圣敏推着车回来了。
谢圣敏正好走到打电话老蔡的身旁时,听到老蔡说“席梦思”三个字,他一下子胸闷了起来。他停好电动车,放下后座上的箱子,见了老蔡,把钱包给他就想走。老蔡虽然身体抱恙,但是他记忆和思维,相当的健康。他拿着钱包就立刻想起下午两个福建古董商告状的事来,他对谢圣敏说道:你神经病啊,在送货单上签名写什么啊?还要不要做呢?
谢圣敏朝不远处的花屏小姐看看。
花屏小姐正在洗涤她的搬出来的东西。她可变脸了,现在他不帮谢圣敏说话了。她看到老蔡在斥责谢圣敏时,连看也不看一下,只顾自己在洗。谢圣敏还以为花屏小姐会帮他腔的,但他看到花屏小姐一改脸色,他一下子没辙了。他感觉自己很没面子。几天来,谢圣敏第一次感觉受伤的样子,她说变就变了,真是乡下人的势利眼。他是被花屏小姐耍弄了。谢圣敏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很多邻居观望着这个愣头愣脑的二房东,看他反应,瞧他的回击。但是,谢圣敏极其的低沉,几乎自言自语,只是说:我不做了!
邻居们的眼神都希望花屏小姐会出来说话,但是,大家没有看见花屏小姐一点的反应。花屏小姐明哲保身。现在确实她也不需要这个伙计了。现在她可以公开地和老蔡同居在一间屋子里了,现在她可以近距离的把老蔡的生活和身体服侍好、调理好,现在她可以无障碍地做老蔡古董店的老板娘了,不需要有个伙计来掩饰掩饰了。所以,在老蔡斥责谢圣敏时,她没有搭腔一句。但是如果谢圣敏敢和老蔡顶撞的话,她毫不客气地斥责他的。还好,这个大名鼎鼎的当相青年灰溜溜地朝三进里走去了。
这时,他们三人反常的样子被不少邻居看出来了。被戏子女人看出来了。戏子女人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都见过,悦人无数。花瓶小姐的细微的变化,被戏子女人解读为,傻子谢圣敏,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活该!
回到自家的阁楼上,谢圣敏夜里悄悄地坐到他的监控操作台前,最大的显示器上,是对着老蔡家的四号探头画面。原来,老蔡的家门口被打扫一净,围者水池两次放着几盆葱绿的盆花,再往里望,只见老蔡的屋里已经幡然改变。老蔡的屋里像新婚的房屋一般漂亮,粉红色的墙纸显得相当的温馨而幽雅。花屏小姐正坐在屋里,悠闲地织毛线衣。谢圣敏眯起眼睛,他的眼力好,能看见毛线衣的样式,是给老蔡织的毛衣衫。
原来大娘睡的床已经被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花屏小姐的带席梦思的单人床,床上已经安然放着花屏小姐睡的凉席、丝薄被子和裙子,床边放着一个小电视机,还有个崭新的落地风扇摇着,地面上,也已经铺了带花纹的塑料地板,就如自己的家一般的温馨、整洁。
谢圣敏再往里窥视,见老蔡的屋里和原来大娘住的屋子的那堵墙也不复存在了,变成一个大间了,老蔡的单人床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很大的带席梦思的床。唿,像一间新婚的房间一般的宽敞、明亮、舒服的了。谢圣敏立刻两眼眯细了起来,眯到极细极细的一条。他嫉恨死了老蔡的屋子。
老蔡家里响起了音乐。老蔡不懂音乐,却把音乐放得哇哇响,老宅院里家家户户都能听到。原来老蔡新买了一套环绕组合音响。老蔡装嫩作秀,播放的音乐竟然是咏叹调《风流寡妇》。这音乐让别人家听到没什么,还觉得乐哩,但让谢圣敏听到了可不高兴呢。好像在庆祝胜利,是老蔡在祝贺胜利。
我把我妈赶走了,我拥有了大部分的古董财产,这些古董曾经的主人,是为了取悦我妈,没有想到,几十年后,为了取悦花屏小姐,我也霸占了这些古董。古董已经不是实用的家具了,而是一种经年增值的男性用品,它的特质就是让男人拥有,使女人取悦,而且是轮回式的交替着。
为了表达这些古董的拥有和取悦,现在古董的主人老蔡,就像曾经古董的主人——老蔡他妈的男人一样,要疯狂地庆祝一番。那个男人,是为老蔡他妈营造了一间金屋,但是,今天的老蔡不经意间重复了那个男人的动作,为他的花屏小姐营造了一间金屋。金屋落成了,金屋里可回荡着不合情调的音乐。
风流寡妇的音乐,在响,几乎响彻云霄。
音乐,震撼了沉寂多年的老宅院,音乐像是伴奏,像是缅怀老宅院的曾经的主人们的风华岁月,又像是在凸显老宅院而今的孑遗们的狂狷和遗世。几十年来,老宅院里没有响起过这样的音乐。可这音乐像是为前世为老宅院定的调,不知道是老蔡的故意,还是老蔡的无知,他竟然连续地放着《风流寡妇》的音乐。
也许,是注定的,冥冥之中老宅院的人都无法超越他们的宿命。随着激荡而欢快的音乐,自然而然,老宅院里好事的邻居,像戏子女人、像张寡妇、李寡妇、等等,她们听到这音乐直感到听觉的舒服,却不知道是什么音乐。她们聚集在天井里,看老蔡家的热闹,看老蔡的金屋藏娇,还看老蔡家里密藏的几件古董。
谢圣敏的监控室,有三四个探头画面,都是对着老蔡家的。
秋天的一天中午,老宅院里盛传:老蔡他妈死了,死在养老院里!
老蔡他妈,于今天凌晨五时许,心肺衰竭,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八岁。清晨,当一个护工推开老蔡他妈的房间时,只见这位老太静静地死在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床上。据说老太死时已多日未进食,生命特征模糊,见人就骂。即便这样医院里的护工还是进行人道主义的护理,给她清洁床单,替换鸟屎布,喂食营养液。老蔡他妈被送到医院来时,她还是清楚一点的,她被她女儿和儿子出卖了,她的财产还都没有享用就被两个没心没肺的儿子和女儿侵吞了。老蔡他妈神志不清的时候,常常詈骂:“这个死男人!都是这个死男人!”,医院护工以为是在骂他的丈夫哩。其实是在骂她以前的这个男人,男人没有给她婚姻的名分,男人让她守寡终老,男人使她与两个孩子之间存在严重的隔阂。
世界上,有的人死是特别的,没有人送终的死。比如,曹雪芹的死,比如,张爱玲的死,比如,老蔡他妈的死。老蔡他妈的死是个轰动的消息,因为,这时候大家都在想,老蔡他妈的名字叫什么?几十年了,在老宅院里大家从来都不直接称呼她的,都是说“老蔡的妈,阿银的妈”的,阿银是老蔡姐姐的小名。稍微早一点时邻里习惯叫“阿龙他妈”或者“银银她妈”,阿龙是老蔡的小名。现在,当这个老太死了,大家才忽然想起应该称呼她的姓名,可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其实,老蔡他妈在户口簿上的姓名是:蔡茵茵。但是,这个姓名是当年她的男人在上海南市区阜民街购置这块地皮时写契税的临时起的登记名字。老蔡他妈不认识字的,没有想到后来户口登记时,就写上了这个名字。
说出老蔡他妈的名字的人,是老宅院里三进里的娟娟的妈。
娟娟的妈早年是老宅院居委会的一名干事,做过好几年的妇联主任、居委会的主任。老宅院里所有的老年妇女的身世,她都掌握着第一手资料。娟娟她妈得知老蔡他妈死了,先是一愣,接着不无感伤地随口说了句:“哎呀,老蔡他妈呀,可是这里最老的居民哩!”。娟娟她妈大概感情用事了,一下子在天井里跟两个老寡妇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当年的事来。
她说:“老蔡他妈,名字是叫蔡茵茵,只是这个名字大家不愿去叫。”
有人问,为什么呢?
“是因为,‘茵茵’这个称呼不太光彩,是当年她在上三堂里坐堂时的艳名。她是从小被卖到三马路的一家妓院的。当时,他的男人是个纨绔子弟,从开封来上海做古董生意,这男人经常来妓院找‘茵茵’玩。这个男人,其实已经家道中落,在家里有六个姨太太,还有十二个孩子。结果,男人花了不少钱把‘茵茵’从妓院里赎了出来。男人碍于面子,不敢马上把‘茵茵’带回老家开封,更不敢立刻娶‘茵茵’为偏房七姨太太。男人怕家里人知道‘茵茵’是个妓女,有辱家门。但是,这个男人就是喜欢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孩‘茵茵’。于是,男人掏出钱给‘茵茵’觅到了现在老宅院的房子住。当年,老宅院是个破落的尼姑庵,有几个尼姑住着。男人看上这老宅院的房子,和他开封家里的三进三宅的房子很像。男人就把二进里的两边厢房全买了下来,并把天井里朝南的大间布置一新,给‘茵茵’睡觉住,还搬来了不少的值钱的古董。”
这时,张寡妇问道:‘茵茵’的男人不住这里吗?
“是的,男人死要面子,怕朋友知道他找个妓女同居,多不光彩呀!还有就是,‘茵茵’是这家妓院的名妓,男人的几个朋友都先后找‘茵茵’玩过,所以男人只得悄悄地金屋藏娇,来住一夜,过好几天再来呢。”
几个寡妇听了啧啧轻笑,自嘲‘茵茵’年轻时的经历和她们命运差不了多少,可她还老是嘲笑和谩骂她们的不是,真是锅骂壶黑啊!娟娟她妈接着说:“是这样的,老蔡他妈一直看不起你们,邻里关系很不好,这事我知道的。她有点怀恨心理,因为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当年都是她的。我是1951年搬来老宅院时,也是借她的房子。那时老宅院里的几个尼姑都跑到乡下去了,老蔡他妈把老宅院里好几间房子租下来,她做二房东了。后来,人民政府来了,没收了她非法占有的房间。我当时参加了妇联组织,我的工作就是安置从妓院出来的妇女,给她们补习文化,给她们找工作,给她们有自己住的地方,让她们自食其力。所以,那时候,老蔡他妈也骂过我的,是我报告给妇联关于她的妓女身世、她的非法占有的房子、和她的男人给她的很多古董。那时我年轻……嗨!”
娟娟她妈,说到这里打住了,她看看围着她的这些张寡妇、李寡妇、惠阿姨以及谢圣敏的妈等,再往下说就要说起从良院的事了。娟娟她妈知道,要回避说这些了。眼看两个寡妇脸色沉下来了,娟娟她妈拎着菜篮子走了。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谢圣敏妈,还乐滋滋地嘟囔着说,啥么事体啊?老狐狸的妈还有这个事体啊?!
谢圣敏晚上吃饭时,他妈就把老蔡他妈的事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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