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顾一下超稳定结构的概念,这个结构是由三个子系统组成的:以地主经济为特色的经济结构、以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为特色的政治结构、以儒家思想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文化结构,这三个子系统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稳定器。
上一讲介绍了这三个子系统的稳定作用,但我们说过,所谓超稳定结构是对两千年整体的稳定而言,对每个朝代来说,超稳定结构还有破坏作用,所谓不破不立,没有一个个朝代的崩溃,就没有两千年中央集权官僚帝国的总体稳定。这一讲说说破坏的一面。
首先是官僚政治的腐化。在王朝初建之时,官僚队伍精干,比较廉洁,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官僚冗余现象越来越严重,基本上末期的官僚数量比前期膨胀数十倍之多。除了官僚系统,宦官系统也在不断膨胀。那么,官僚系统为什么会出现膨胀现象呢?原因在于,随着王朝的发展,人口膨胀、城市繁荣,相应的管理事务越来越多,因此官僚机构的膨胀是自然趋势,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官员膨胀速度远远大于人口增长速度。其主要原因是因为官僚机构自身的腐化,由于腐化,就造成行政效率越来越低,为了达到强控制的目的,就不得不增加数量,以数量换取质量,形成恶性循环。到了王朝末期,就会出现官僚机构彻底腐烂,大量官员吃空饷,结党营私,所需要的官员就会成倍地增加。
为什么中国古代社会的官僚机构一定会腐败呢?原因在于,中国古代的官僚机构有两个特征,其一,为了实现对社会的全面控制,不得不把管理权授予一部分社会成员,而中国古代又是权力大于经济影响的社会,权力就成为掌权者的腐蚀剂;其二,为了建立起庞大的官僚网络,又不至于给国家过重的负担,政府会采取矛盾的做法,一方面按照官僚等级划分的特权,另一方面是普遍的低薪制,这样一来,利用权力,以权谋私的现象必然发生。事实上,官员的俸禄并不高,拿着俸禄生活,那么生活就要很清苦了。而与低薪制平行的却是特权,品级越高,特权越大。“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个至理名言在任何时代都是有效的。官俸方面宋朝是个例外,但正是较高的官俸和不断增加的官僚队伍挤干了北宋的财政,这才会有王安石变法。
尤需注意的是,中国古代官、吏是不一样的。官必须科举出身,身份高贵荣耀,但可想而知:官员一是数量少,科举能中进士的能有多少人?明朝一个县的正式官员编制最多四个,县令、县丞、主簿、典吏,小县往往只有县令和县丞,一个县长一个副县长,那么庞大的官僚队伍哪来的呢,一方面是中央有大量冗官,另外就是有很多吏。二是官员的治理能力差,进士们念书那是没的说,可他们一辈子只是念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真当了官管理具体事务可就不灵了。案件怎么审理,怎么判决;财政预算怎么做,年底决算怎么搞;地方上出了盗匪怎么缉捕,等等。这些事,儒家经典里可没有教,他们不会。不仅不会,他们还认为处理这些事是有损尊严的,是低等人该做的事,而不应该他们做。可治理地方不就是这些事吗,谁来做?于是就有了吏。吏是没有科举出身的人,地位很低,没有官俸(吏的薪水由官员给,那能有多少),被人看不起,可真正的地方政府治理工作就是由他们做的,可以想象,他们会如何去治理这个国家。少贪污一点,少盘剥百姓一点,那都是极有良心的了。水浒传里的宋江、李逵都是基层的吏,你看看李逵那蛮横的样子,看看宋江挥金如土的范儿,就知道古代的吏是什么样了。
官吏腐败最终侵害的是皇权利益,所以皇帝会想办法对付官吏,最著名的是朱元璋,他反腐最严厉的时候,贪污一两银子就是死罪,甚至把前任贪污的知县剥皮实草,挂在县衙大堂上警示下任知县。可是完全没有用,明朝官吏腐败不说最严重,也是最严重之一。因为古代官僚政治的腐败是制度造成的,有其必然性,不改革制度,想压制是做不到的。
再说,皇帝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对付全天下的官吏,怎么对付的过来?于是皇帝就要找帮手,环顾身边,能依靠的只有两种人:一个是宦官,一个是外戚。所以皇帝感觉驾驭不住官吏,就重用宦官或外戚,可官僚毕竟是科举选出来的,怎么说也有一定的标准和程度,吏虽腐败,却饱经基层历练,干事的能力是有的。而宦官外戚没有质量保证,实践证明也以草包为主,这些人揽了权比腐败的官僚更腐败、更可怕,所以柏杨在《中国人史纲》里说,中国古代败坏政治的四种力量,就是权臣、宦官、外戚、藩镇。
其次是地主经济的解体。前面说过,为了维持中央集权,必须保证土地的流动,这样才能维持一定数量的自耕农,让中央可以直接从农民身上收税,满足中央集权的支出需要。可是,土地自由买卖不可避免的带来了土地兼并的恶果。
自然发展的兼并其实并不可怕,因为土地经营有好有坏,自耕农做不好,可以把土地卖了给人家当佃农,做得好也可以收买土地越做越大。而地主也可能富不过三代,土地聚聚散散,有一定的规律,从中央的角度看这都无所谓,只要总能保证一定数量的自耕农就好。
问题还是出在官僚政治上。帝制社会里权力是决定一切的,土地兼并的真正大户一是皇亲国戚,二是各级官员。他们可以不理会经济规则,滥用权力巧取豪夺,每到王朝中后期,土地都会集中到皇家和各级官僚手中。
土地兼并会导致什么问题呢?古代的土地统计不像现代那么精确,几十年才搞一次土地调查,而一次调查往往要花费好几年甚至十几年,费老劲了。所以古代政府是不可能依据土地来收税的,土地情况根本搞不清楚,那只好按人头收税。土地兼并的问题就来了,豪门大户兼并了千万亩土地,原先这些土地上的农民怎么办,只好给大户当佃农,种地主的地,给地主交租子,地主坐地收钱,赚了个盆满钵满。可是政府向地主收税的时候,地主有的是办法隐瞒佃农的数量,最恶劣的情形下地主甚至可以比普通农民交税还少。那中央可就惨了,你地方上聚敛了那么多土地却不交税,中央维持不下去了啊。怎么办,倒霉的还是普通农民,地主少交的税又被摊派到尚未失去土地的自耕农头上。土地的承载总是有极限的,如果收入都不够交税的,那就别干了,或是去当佃农,或是干脆造反,到这个时候,王朝就该崩溃了。
最后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堕落。同官僚队伍一样,王朝初期的儒家知识分子是更具理想主义的,以天下为己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是随着官僚政治的败坏,知识分子也产生分野,大部分知识分子都腐化了,因为他们与官僚队伍基本上就是二合一的。也有少部分知识分子没有随波逐流,但面对王朝末路也无计可施,只好归隐泉林,洁身自好。大一统帝国最重要的粘合剂——士阶层,也涣散了。
至此,超稳定结构就完成了它的破坏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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