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两讲介绍了超稳定结构的稳定性和破坏性。再回顾一下超稳定结构,这个结构是由三个子系统组成的:以地主经济为特色的经济结构、以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为特色的政治结构、以儒家思想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文化结构。这三个子系统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它在朝代初期主要功能是稳定,起到了维护国家一体化的作用,但到了王朝中后期,它的破坏性开始显现,最终摧毁王朝。但诡异的是,随着旧王朝的陨灭,建立并巩固新王朝所依靠的还是这个超稳定结构,最后一讲就说说这个治乱死循环。
变法效果递减
官僚机构腐败、土地兼并国家收不上税、知识分子堕落,王朝进入全面危机,这时候中央当然也会着急,于是就会开展变法,历朝历代无不有变法。那么变法有没有效果呢?纵观中国古代的变法,从最早的管仲、商鞅一直到最后的戊戌变法,除了前面的管仲和商鞅变法是成功以外,其他的变法几乎都是失败的。而以一个王朝为单位考察,则越早期的变法效果越强,越末期的变法效果越糟,这就是变法效果递减率。
以唐朝为例,唐初贞观之治,唐太宗招贤纳士、重视农田水利、劝课农桑等等,造就了贞观之治。在这个阶段,官僚机构尚未腐败,各种豪强、皇室的无组织力量还受到抑制。唐中期是玄宗时期,清除武则天以来的外戚干政的弊病,清除武则天时期的酷吏,严格考试制度,裁汰冗员,并且禁止买卖永业田,遏制佛教的发展,开创了开元之治。但是在这个阶段,改革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压制,很多达官显贵,贪官奸商,无视中央政府的土地法令,唐玄宗的改革仅仅是做了某些限制罢了。到了玄宗后期,玄宗自己都已经腐化,于是保持了20年的繁荣,安史之乱爆发,唐朝陷入衰落。唐末期,开展了一个重要的变法就是永贞革新,当时的刘禹锡、柳宗元、王叔文开启变法,在经济上推行两税法、抑制兼并,平反受迫害的官员,但这时候无组织力量已经过于强大了,最终永贞变法在一年之间就失败了。
可以看到,变法效果随着无组织力量的增强,越来越乏力,基本上随着时间流逝,越末期,效果越递减。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历史现象呢?原因在于,中国古代的王朝只能用一体化调节力量来控制调节社会,只能用官僚机构来推进改革。一言以蔽之,改革的对象和改革的依靠者是一个利益集团,这当然是一个悖论,因此改革最终要么沦为失败,要么沦为假改革之举。
危机愈演愈烈,变法又没有用,怎么办?这时候超稳定结构就祭出了它的大杀器:农民起义。
农民起义
宗法社会下的农民,不到活不下去是不会起来反抗的,而专制王朝的腐败政治最终总是会把农民逼得活不下去。
前面分析过,地主经济模式下,中央依靠的纳税主体是广大自耕农,所以历代王朝的根本国策是轻徭薄赋,这不是虚伪口号,站在皇权的角度看,以轻徭薄赋维持住农民的持续输血能力,供养一个规模适中的官僚群体,这是维系皇权的关键。到了清朝,人口增加,税基也增加了,所以康熙可以做出永不加赋的承诺,这不光是施恩于百姓,其实也是有利于帝王统治利益的。
王朝初期基本上都能做到轻徭薄赋,因为历经了朝代转换,土地刚刚重新分配过,农民普遍有地种,税基稳定。官僚队伍是全新的,人数精干,有朝气,有重整天下的理想主义,还没有开始腐败。
到了王朝中后期,官僚全面腐败,以巧取豪夺的方式大量兼并土地,成为大地主大豪强,可他们坐拥大量土地,收取地租,给国家交税却很少。国家拿这些特权阶层没有办法,却把少收的税摊派到没有话语权的农民身上。土地兼并越厉害,农民的税负就越重 ,最后终于导致一年辛劳所得还不够税款,于是要么卖地成为佃农,要么干脆就造反了。
中国农民起义的规模和烈度在世界史上都是罕见的。西欧几乎很少有农民起义,即使有,多者不过三四万人,一般仅有几千人。而中国古代的农民起义人数极其庞大,动辄出现几十万人的流民暴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欧洲古代是封建社会,各个封建领主之下的农奴生存条件不同,无法组织起来形成跨区域的农民起义。而中国古代几乎人人都承受着同等程度的剥削,于是全国农民很清楚贪官污吏和地主恶霸就是共同的敌人。有人振臂一呼,很容易在短时间形成跨区域的庞大队伍。
农民起义的参与主体当然是农民,但振臂一呼的却往往不是农民。历史上以纯粹农民身份号召起义并坐上皇位的,只有一个朱元璋,如果再放宽一点还可以算上刘邦,所以近代历史学家孟森认为“自古得国之正,莫如汉明”。农民起义的带头人其实主要是官僚、地主、豪强,比如隋末的李渊就是隋朝的太原留守,唐末的黄巢是一个大盐商,元末和朱元璋同期起义的张士诚也是盐商。但他们利用的都是被压迫的活不下去的农民。农民起义成功的不多,但即便被镇压,起义也成为压垮旧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为新王朝做了奠基。
超稳定结构复活
超稳定结构依次祭出官僚腐败、土地兼并、知识分子堕落、农民起义几个杀器,摧枯拉朽般消灭了旧王朝。但吊诡的是,随着新王朝的建立,超稳定结构又复活了,或者说,正是超稳定结构扶持起了新王朝。
前面介绍过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影响,就是把宗法制度这个DNA刻印在了中国的基层细胞里。中国古代社会的特点是家国一体,国家和家族都是按照宗法制度来管理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就是天下的大家长,而家长就是家族内的皇帝,至少表面的架子全都是用儒家那一套东西搭建起来的。所以旧王朝陨灭了不要紧,中央集权帝制国家的DNA完好无损的保存在社会每一个细胞里,新王朝一旦建立,这些DNA立刻复制,短时间内又复刻了与旧王朝同样的体制。
接替旧王朝的力量有:农民起义领袖、旧官僚和豪强地主、外族侵略者。他们的身份不同,经历各异,但在成功的道路上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要依靠儒家知识分子。与此同时,那些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也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没有重视儒家知识分子。因为在中国这样广大的国土上建立一个中央集权政权,这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古代唯一成功的理论框架就是儒家思想,谁来入主都得实行这一套,否则新政权就建立不起来。这是意识形态的力量。
再看经济。农民起义和王朝末年的战争彻底摧毁了政治及经济结构,新王朝在废墟上重建,那么土地兼并问题自然就解决了。战争消灭了大部分人口,所谓十室九空,土地又全都变成无主了,新政权正好重新分配土地,耕者有其田,人人安居乐业,中央也得到了充足的税收。
至于官僚队伍呢,新王朝初建,官僚精简,人人思变,气象一新,正是奋发有为的时候,腐败还不成为问题,政治总体上是好的。于是,超稳定结构摇身一变,从旧王朝末期的破坏狂变成新王朝初期的稳定器,只可惜,随着新王朝的发展,超稳定结构的破坏一面又将显现,再次把一个王朝拖入深渊。
兴衰治乱,王朝更替,你方唱罢我登场,永恒不变的只有这个超稳定结构,和它所维护的作为整体的中央集权帝制政治框架。如果没有近代西方文明的入侵,这个死循环可能会一直延续到今天,甚至永远的延续下去,想想也是挺可怕的。这个超稳定结构的可悲之处在于——它只能循环,而无法自我更新,稳定是对千年的大历史而言,可对于一个个朝代中的人民而言,却是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以上就是对《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一书的总体逻辑框架的介绍。作者还有一些观点也很精彩,简要列一下。
比如为什么宋代和明末的商品经济远比欧洲繁荣,却没有产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来?作者指出在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帝国,商品经济繁荣都是出现在大都市、中心城市,商业再繁荣也是附属于政治权力的。而欧洲古代是封建制,商业城镇往往出现在封建领地的边缘,是封建势力管不着、不爱管的地方,它的生长就自由。虽然欧洲古代的商业不如中国繁荣,但它生命力更强,分布更广,能扛过战争和动乱,而中国商品经济的都市性、集中性,导致在王朝末年的动乱中,它很容易被彻底摧毁,失去了积累的基础。
关于资本主义萌芽的问题,书中论述还很多,比如宗法制度下家国一体的影响,官商结合的特点,基督教新教的作用,儒家思想的作用,等等,这里就不展开了,大家有兴趣读原著。
再比如,超稳定结构既然能迅速在旧王朝废墟上重建新王朝,为什么魏晋南北朝经历额300年的分裂和动乱?这是因为少数民族入侵和农民起义、王朝内部的权力战争(八王之乱)相结合,动乱强度太大了,甚至影响到了超稳定结构的修复机制。还有,大乱世之下知识分子普遍悲观厌世,导致道教和佛教兴盛,这就遏制了儒家思想在超稳定结构中的作用。一体化结构迟迟不能建立,就导致社会回退到贵族社会(门阀政治),要打破门阀政治这个新的平衡,就需要漫长的磨合时间,最终这个任务是北方完成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