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七七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纠结，明明做了选择，却又在选择中不肯放过自己。

小心谨慎开车10年，总觉得110这个报警号码是现实生活里别人的故事，没想到今天自己用上了。第一次报警，我却对那个撞了我车的男人，充满了愧疚和不安。想起这件事，我这心里总需要用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而不是关心我的车子。这样的纠结，需要等待一个结果，等我知道那个被事故组拖走的男人一切平安。不，应该是新年平安。也许，我心里才能彻底原谅自己。

腊月初四，周末。终于有时间和儿子一起回娘家。午饭后，儿子的高中同学发信息邀请他去市里玩，儿子催着要回市里。我心想走唐店吧，给车加点油，顺便走街上看看同学。自从搬到城东以后，每次回娘家，就选择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距离，不再经过唐店。然而，这样一来，就和故乡的好朋友见得少了。能够趁着这次回娘家的机会，见见也好。

到了同学店门口，把车子停靠在北面的路边，和同学聊了一会，儿子的同学催得紧，我们几个也只好悻悻离开。

我刚开了车前门，儿子叫了我一声，让我看看后面的车。下了车，我被后面的车猝然惊呆了。

一辆白色现代，稳稳地抵住我的车尾。要命的是，驾驶座上有人，车子没有熄火，发动机发出均匀地“突突”声。如果刚才，我启动了车，他的车会继续向前，因为他的车还在档位上。隔着玻璃，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大概五十岁上下的模样，耷拉着头，身子蜷缩在车座里，睡着了。

摊上事了，怎么办？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棘手的事，我一时没了主意。儿子到窗边叫了几声，司机没有任何回应。周围的人，也没有人认识这个司机。没有人知道他身体状况，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我们也不敢上前。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指责他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幸好撞在车上，这要是赶上学生放学，或是开上国道，那后果不堪设想。也有人在埋怨和司机一起喝酒的人，明知道他喝多了，怎么不劝一下，还让他把车开走。

同学见多识广，社会经验比我多。他讲起以前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有人因为喝酒在车里诱发脑梗的事情。这样的事也听过很多，想想让人触目惊心。有人建议我报警，这样的事情，百口莫辩，还是不要给自己惹上麻烦。我那时心里一直想：报警不好吧，这要是乡里乡亲的熟人呢？报警？还是不报警？成了一个两难的问题。

时间过去好久，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我知道决定权在我，毕竟我的车被撞了，别人不能帮我做出任何决定。

同学说，赶紧报警吧，交给警察来处理，这样开车太吓人了。类似这样的大事，我一般听家里人的。对于我们女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好像都习惯于听从有主见的人。

我最终还是拨通了110电话，说清了事情经过和事故地点之后，心里突然觉得很愧疚。他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公职人员？认定酒驾，会对他有什么影响？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草率了。我为什么不再等等，或者拍个视频什么的，或许有人认识他，可以联系上他的家属？一时间，我的脑子里乱极了。

一切后悔都无济于事，我被事情推着向前。报了警，很多事情，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先到的是120，司机和两个护士姑娘本着“救死扶伤”的精神，温柔地叫唤着司机，企图能够把他从沉睡中叫醒。遗憾的是，他们的努力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那个喝酒的男人，握紧手机，就是不说话，也下不车。120的工作人员也束手无策，找不到家人，打不开手机，只好把车子熄了火，拔走了钥匙。

事故组的警察终于到了，拍照，取证，一切驾轻就熟。依然问不出什么，在警察的授意下，120的工作人员取来担架，几个人合力把那个烂醉如泥的男人连拖带拽地放到了担架上。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想到，警察让我把车钥匙给拖车组的人，让我跟着120的车去医院。

不知道要我去医院做什么，毕竟这是人家的工作，我只好听从。我叮嘱了同学，和儿子上了120的车。学医的儿子提出坐在后面，让我坐在副驾上。两个护士坐在男人身边，我不敢多看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那冰冷冷的担架，内心莫名的悲凉。那一刻，我有点心疼。

到了医院门口，几个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才把他翻到推车上，他把手机攥得紧紧地。是不是人在意志薄弱的时候，总想抓住一件东西。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想的，这手机是不是他最后的尊严。他想告诉别人，他还有清醒的意识。要是他当初能够守住不喝多的戒律，那该多好啊。

看着那个男人躺在推车上，倔强地抵制护士的工作。我才知道，事故组的警察原来是到医院抽血化验，他们要借助医院的力量来给这件事情最终定性。看着警察和护士的默契，我心里突然觉得，我应该和那个不省人事的酒鬼站在一起，可惜，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我，也无能为力。那一刻，我真后悔，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在道德理性和人情世故的两难选择里，我输给了人情世故。我不知道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我内心的愧疚感愈加深重。

同学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说，我后悔了，我不应该报警。她安慰我，让我换一个角度想这个问题，要不是这辆车，也许他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这辆车的意义，也许就是为了提醒他，酒后不开车。他应该为自己的不负责任买单。

我知道同学是宽我的心，让我不要有精神负担。可我依然纠结，我到底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我最终也难逃被抽血化验的待遇，两小瓶子的血量，我不敢直视。幸好有儿子在身边，幸好听到了儿子问警察：“我可以替妈妈抽血吗？”那一刻，我知道儿子长大了。我倍感欣慰。这件事情对于儿子来说，无论从男人的角度，还是从医者的立场，我希望他能够明白，做好自己的本分，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将来遇到这样的事情，希望他能够在道德理性和人情世故之间，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这不是圆滑，是智慧，是善良。

一切手续办妥之后，肇事司机的家属也赶到了医院。她很抱歉，我没有和她过多沟通，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会如何看我，我更不知道未来，那个喝多酒的男人将会面对怎样的处罚。我只希望，今天的代价能够让他明白，我救过他，而不是有意伤害。